观月楼无月,只有漫天飞雪!
“大人,银簪若不拔出,他恐有生命之忧,您真的打算要这么做?”木头屏风的后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太医一面拿手帕擦拭手上的血迹,一面看向雕花床上躺的伤痕累累的年轻男子。
男子额心朱点,长眉紧蹙,因失血过多,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眸轻轻合着,额上尽是汗珠。
刚才他查看过,此人身上大约有十几处被匕首划出的伤口,伤口并不致命,涂上金创药也可痊愈。唯胸口上插着的银簪十分危险,此簪非普通饰物,簪尖经过特别打造、消磨得无比锋利,而银簪已刺入他的身体约三寸来深的地方,还刺破了肺部边缘,所以才一直出血不止。若不及时救治,他随时可能无法呼吸,以至死去。
听见这话,屏风外的男人轻轻“嗯”了一声,道:“我自有分寸。此人是个要犯,性子太过倔强,软硬不吃、油盐不近,也只能在生死之上下功夫。今日辛苦你了,把伤药留下,剩下的交给我吧。”
年轻太医显然心里并不相信,他暗自瞧了瞧床边凳子放着的那一张白玉面具,心知此人必定就是昨日他在忠武侯府见过的那个人。只不过,他只是一个小小太医,上头怎么吩咐下头怎么做,老老实实是最好。且又是深夜、又在天云楼,若多作问话引人怀疑,反为不妙。
于是将一个药瓶放在桌上,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屏风来。接着,便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站在桌案前,他手里拿着一只毛笔,正在认真的作画,那丹青染得他的衣服都脏了,也竟不顾。昏黄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字画,有风景、有楼阁、有美人、有器锁,从画法上看,这些几乎都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这不是别人,正是观月楼的画师莫闲!
此时,莫闲正在案上画着自己的一幅新作,太医暗暗瞧见,那是一座由八十一级石阶直上的百年古刹,古刹的正大殿上,挂着两张牌匾,一写“崇德为敬”,一写“安则为民”。不用想,他画的正是崇安寺。
太医忙道:“既然大人如此说,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莫闲也不抬头,只顾拿画笔去描楼阁,一边描一边道,“来人,拿银子,抬轿子,送杨太医回府。外头雪大,务必将大人送到府里再回来!”
外头立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是,属下知道!”
太医知道莫闲是怕他跑了,或是中途去见什么人。他刚才来的时候,来人拿着的是南平王的令,没想到上了观月楼才知道,原来平日里不起眼的画师,在这里却能呼风唤雨,连南平王都得尊称他一声“莫师父”。可笑自己为官近十年,居然都不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
看样子,大殿下才出事,洛京之中那些暗地里隐藏的势力都在慢慢浮出水面了。
想归想,他面上还是陪着笑道:“多谢画师大人体恤,下官告辞。”
“嗯。”
莫闲无谓地应着,人走了他也没发现,直到笔尖落下最后一片竹叶,方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抬起头来。又用镇纸将余下的画纸压住,撂了毛笔朝屏风这边走来。
“咳,咳……”隐隐的,屏风后传来男子虚弱的咳嗽声。
莫闲听见,微笑着转过去,“四弟,你刚才也听到,太医说了,这美人的簪子不拔出可是会死人的。我劝你莫再固执,把麒麟符交出来,免得平白丢了一条小命。你我有缘,得结忘年之契,你看,这不过才三天,难不成前日在此结拜兄弟,今日就要诓我送你一副棺材?”
说着,他走到床前,自搬了一把椅子坐下,见无雪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又接着道:“你说你这又是何苦,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这条小命从阎王手里拉回来,你又为了救一个奴婢把自己弄成这样?你要是死了,齐老国公怎么办?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临到了了,孙子还死在自己面前,岂不是太可怜?说吧,麒麟符在哪儿,交出来,你不会死我也不会烦你,大家各自欢喜。”
无雪紧紧皱着眉头,莫闲的话他都听得见,可他根本不想理会此人。从他在天书楼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即便萧恕不出面,他身边的走狗也会出面。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是非要拉着他结拜的莫闲!
这一环接一环,几乎让人防不胜防。
见无雪仍不肯开口,莫闲早已失去了耐心。他忽然冷笑一声,伸手一把握住那立于胸口的银簪。瞬间,刺骨的疼痛从他的身体里骤然传来,无雪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子立时蜷缩成一团,双拳紧握,全身禁不住的开始颤抖。
冷汗刹时,簌簌而下。
原来,莫闲竟将簪子又往里刺入了半分,旧的伤口立即又开始往外流血!
“咳,啊……”
无雪疼得几乎晕过去,青筋都突了起来,只能拼命大口呼吸,任喉咙里发出沙沙的嘶声。
莫闲折磨了片刻,这才停手,然后又像是根本没发生过这事一般,向门外道,“来人,我渴了,要喝水。”
门口一直守着的两个小厮听见,相互对视了一眼,连忙道:“是,属下立即取来!”说完,“噔噔噔”跑下楼去。
待得人走远了,莫闲才凑近无雪的耳边道:“四弟,你是个明白人,看着你这么痛苦,二哥也不愿意啊,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对不对。”
无雪被折磨得脸色刹白,好不容易缓下片刻,整个人已虚弱得没有半分力气。
半晌,他张了张嘴,才呢喃道,“你要的……不是麒麟符?”
“我又不当皇帝,要麒麟符做什么。你再好好想想,我到底想要什么?”
无雪咳嗽了几声,挣扎道:“你该不会,想要我死吧……”
“对!”
莫闲兴奋地站起来,拍手笑道,“南平王要的是麒麟符,可我想要的——是你!你放心,我也不是要你真的死,只不过,想要你的心死罢了!昨天晚上,你为了救凤家那个丫头,越过了‘念境-共情’,真正踏入恶境了。只要你再杀一个人,或者,或者再喝一口‘天水’,你就能像我这样,长生不死,永远保持现在的模样!”
无雪惊了!
他没想到,用六道为凤惜华取针解毒,竟让自己……由念入恶,成了……成了一个他最害怕成为的人!他痛苦地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咬牙道:“你真是疯了!”
“所谓,不入地狱,焉得成魔?在如今的天下,已经没人能通得过化境,因为没人能逃得过‘情’与‘欲’,‘权’与‘利’。如同你一样,就算什么都不在乎,不也一样逃不过一个‘情’字吗?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无论是家族还是天下,你都参不破。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参破?何不如我,坐拥天云楼之主,操控大洛朝皇帝,天地之间尽由我逍遥自在?哈哈哈哈!”
无雪突然惊道:“你……你不是莫闲。你是家师门下的逆徒,无难!”
无难——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如今听来,简直有如做梦。莫闲的神情已不止是兴奋,而多了许多不可置信,这大概是他二十年来,最为惊讶的一次!
原来,觉梦大师一生共收过四个弟子,大弟子无忧,二弟子无难,三弟子无尘,以及最小的弟子无雪。当年,他因无法突破恶境,将《六道》的口决和心法传给了自己的三个弟子。由于无尘天性好静不好动,学了不过三两天便向师父说不学了,跑到思过岭打坐,一坐就是一天。
而天资聪颖的无忧和无难却十分好学,尤其是无难,活泼好奇,万事随心,在讲求“天、魔、人、畜、鬼、地狱”的《六道》里,简直如鱼得水,无师自通。相信只要三十年,他必能用天资冲破恶境,化入无相。
当然,若真能如此顺利,他今日也不会叫“莫闲”,而是崇安寺的一代高僧了!
天不遂人愿,他好不容易修出欲境,却与大师兄无忧在一次下山过程中,为救一个女子无意杀了三个恶贼,遁入恶境。这原本也还可挽救,只要将他们身上内力废除,诚心于佛前忏悔,也还可保得一命。可是他二人因为难忍入魔带来的痛苦,竟生了惧怕之意,不但故意将此事隐下,还在师父出游后偷偷下山杀人。
因为只有杀人,才可稍缓那五内灼烧之苦。
一次又一次后,他们突然发现贞女之鲜血可以缓解自己体内那强烈杀人的欲望。只要喝下一碗,瞬间神清气爽,如至云天,非但不影响武功和神智,还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于是,便将此血命名“天水”。
只是,天水难得,需得处子之身的少女才可。于是,两个和尚就开始坐镇高山,猎杀少女。
觉梦忽一日归来,发现弟子生变,忙寻齐崇安寺六大主持在思过岭对他们进行“清理门户”。最终在这场战斗中,无忧因喝不到“天水”自焚而死,侥幸逃脱的无难被上一任天云楼楼主所救,从此化名莫闲,隐姓埋名。
一直到几天之前,无雪来到了天云楼。第一时间他就发现此人身上有“六道之力”,打听之下才知他是觉梦那老家伙收的关门弟子,而且身份还是齐国公府的孙少爷。更巧的是,此人不但还了俗,也用六道破过杀戒,且杀的还是他天云赏金门的一个小堂主!
这——简直就是上天在给他送贺礼,要让恶境重启,助他入魔天下啊!
怪不得,他一见无雪拉着就要结拜,还不许人叫他大哥,只能叫二哥。若按师门大小,无雪的确是该叫他二师兄。
莫闲的回忆刚到这里,突然听见外面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原来是刚才去取水的小厮回来了。
他此时已难压心中的喜悦,让人将“水”送到屏风后头。然后吩咐道,“你们都下去,今晚不必再上来,有事我会叫你们。”
“是!”小厮应声,忙收了东西退下。折腾了大半夜,他们早就困了,就等主子这句话呢。
莫闲将小厮送来的食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碗红黑色的“天水”来。无雪瞧出那是一碗血,惊道:“你……你竟……竟喝人血。咳咳,咳咳。”
“这是天水!”
莫闲说着,用鼻子闻了闻,便当着无雪的面一口气喝下大半碗。由于喝得急,还有一些从他嘴角流出,滴到了地上。
“阿弥陀佛。”无雪不忍再看,咳嗽着诵了一声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莫闲却兴奋得不得了,他故意将碗里的血剩下半碗,然后激动得像是一个即将要发疯的人,“小师弟,入魔吧,喝了这‘天水’,咱们兄弟就一起统治天下,逍遥世界!”
眼看他将碗慢慢递到自己口边,无雪忍着满腹恶心,挣扎道:“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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