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到老?
他和惜儿之间,还能白头到老吗,他不知道。
莫闲的话,反复在他的耳边回荡,在绝尘崖用六道杀人之后,他早就已经预感到自己有可能会进入恶境。原本以为,只要回到楚家,查出当年长陵道之事,他就能重回崇安寺,了以尘缘,出家为僧。哪怕真的入魔,只消佛音静守,岁月宁静,也不至于走到难以控制的那一步。
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一次杀人是因了凤惜华,第二次踏入恶境,还是因了凤惜华!这难道,就是他今生注定的劫数吗?
“天地王城东府生,不坐佛台莲花灯。
轮回六道无人走,风云堪可怨平生。
轻霜未折花惜梦,几世沧桑几浮沉。
寒笛轻敲风无雪,他年一曲梦中人。”
师父送他的寄语,莫不成就要在眼前发生了?
不,所有的决定都是他自己做出的,走到今日这一步,他怨不得谁?唯觉遗憾的是,可能,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留在凤惜华身边保护她了!因为恶境凡杂,身为佛门弟子的他,一旦修行入魔,就不能在这浮华之间停留。那样,会给她带来危险,夺一人之性命,误永世难翻身。
现在,他除了挽救凤家,保住楚氏,他已经不会再去奢望其他。
生,不如死;舍,不如弃。他知道自己一旦入魔,则坠凶险,几尽恶念,难以自控。堕入恶境的人,倘若再不小心沾染上哪怕一条人命,立刻就会嗜血成魔,失去理智,说不定,还会屠杀天下人,成为世间大恶!
所以他的未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回到那苍山之巅,让师父将他禁闭,或是,除己性命以免遗祸天下。
如今的他注定了已经没有未来,纯儿说的什么白头到老,也只有一语成梦吧。好在,他和她之间的约定,就是要她,永远的离开他。永远……
夜迷蒙,雪迷蒙,连视线也模糊了。
无雪摇晃的身影、踉跄的脚步,游离在天地之间,挣扎于苍茫之夜。脚下是厚厚的积雪,身上是刺骨的凛冽,尽管他已冷到了极点,痛到了麻木,可最后的信念还是告诉他,他要去的方向是皇城——是这风云暗涌的洛京里,唯一可以挽救一切的地方。
一步一步,他走得好艰难,好像有什么在拖住他的身体,让他无法前行。不,他还不能倒下去,他必须要见到皇上。只有大洛王朝最至高无上的君主,才可以拯救凤家,终止这一切的风雪。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在风雪里走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目眩。他想再坚持多一会儿,哪怕一会儿也好,可突如其来的一阵天旋地转,让他再一次,没入了黑暗!
他终于还是没能坚持下去,倒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雪花,一片一片从天而降……
师父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若是他能做到无欲无求,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一件事都不可能伤害到他。即便从小就被暗针折磨,即便他早早就看淡了“生老病死”,可他始终逃不出“爱恨别离”的困境,他这一生,在“情”字一事上,终究是参不透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留念繁世红尘,不但为了一个女子心动神驰,还妄想从此能与她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就算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跟着他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可几次绝情,几次思过,也始终打消不了她在他心中那种难以抑制的牵念。就像一张网,从天而降,让他无处可逃,唯有沉沦。
是的,沉沦!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莫说为她踏入恶境,便是来日为她一死,又有什么打紧!
每一次闭上眼,她的哭泣,她的容颜,她的绝世,她的舞姿……以及她一颦一笑的种种神情,都会像时光倒流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浮现。尤其是在青尘居与她共有的“梦中一曲”,更时常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凤惜华”三个字,仿佛就像烙印一样,烙在了他脆弱的心上,叫他一旦想起,就能疼入肺腑。哪怕到了此时,如此狼狈地流落在这茫茫的冰天雪地里,他心中所想的,仍是她是否平安,可曾有炭火取暖。
可是,他必须还是要放她离开,不仅仅是因为“三月之约”,最重要的是,不知还能活几时的他,始终是给不了凤惜华该有的幸福。
他该怎么办……
若是苍天有眼,佛主生灵,可否为他指出一条明路,因为,他就快要失去这一切了,全部的一切!
……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当无雪再一次从朦胧中睁开眼,眼前是摇晃的烛光,还有熟悉的地方。紫檀木的桌椅,墙上的绿绮名琴,夸父逐日的屏风。
这,似乎是——风雪堂!
“大少爷,您终于醒了,终于醒了……”春浅坐在床前,哽咽得几乎难以成句,烛光里,她哭得眼睛红肿,好不可怜。
而一旁正在剪烛的春浅听见声音,也连忙扑上前来,忍耐的许久的泪水终是在看见床上之人醒来的一瞬间,滚滚而下。
“大少爷,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我……”
无雪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喉咙干涸、嗓子沙哑,好在明月及时倒了一碗水来,小心翼翼给他喝下了,方才感觉清醒了一些。一时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恍惚在记忆的最后,他好像是在雪地里。
“我是怎么回来的……”
无雪说着,刚想动一动,结果疼痛立时从全身传来,让他几乎难以忍受。
“您伤得很重,万万不可乱动。”春浅忙道,
可无雪还是发现自己怀里少了什么东西,用力伸手一寻,慌得瞬间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就要起来。
两人见了,连忙上来搀扶,“大少爷,您怎么了!你的身体有伤,可不能起来啊!”
“我的东西呢!”
两人一脸迷蒙,“什么东西……”
“就是我……”一语未了,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不禁皱眉咬牙,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是他之前放在怀里的麒麟符和皇上的金令,他还要进宫面圣,丢了可就什么都办不成了!
春浅见他疼得面色惨白,冷汗直下,连忙替他顺气,然后似想起了什么,急急道:“明月,快去把大少爷的东西拿过来!”
“是!”
明月说罢赶紧转身,到柜子里将白玉面具和两个物件捧上前来,“大少爷,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无雪本疼得喘不上气,骤见了麒麟符和金牌,脸色才稍好转了一些,颤抖着伸手道,“是,就是这个,咳……快把它给我。”
春浅忙接过来,将麒麟符和金牌小心翼翼放到无雪手中,又不禁含泪道:“您放心,东西都在呢。大贵把您带回来的时候,您伤得很重,衣服和身上都是伤口,这是从您怀里找到的,都伤得那样了还如此守护,所以奴婢就让明月收起来了。”
说着,又忍不住拿袖子拭了拭泪。无雪被带回来时的场景,她可能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整个齐国公府都吓坏了,连凤家的四小姐也惊得差点晕过去,青枫更是不许任何人透露他的伤情,以免惊着本来就病在床上的老国公。
无雪见东西安然,这才叹道:“这东西丢不得,若是丢了,便是一死我也难赎其罪……”说着,他又看了看四周,“对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明月忙道:“老太爷听见说凤府被抄了,担心您和大少夫人出事,就连日派人到外头去寻找。一直到前天晚上大贵从南城回来,恰见大少爷晕倒在雪地里,这才连忙将您带了回来。”
“什么,前天晚上?”
“是啊,您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谁知她一句话没有说完,无雪突然一把抓住春浅的胳膊,情绪变得无比激动,“你刚才说什么,我……我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是,怎么了?”
“我怎么会昏迷这么久,该死!你快告诉我,凤侯爷怎么样了?凤家有没有出事,还有惜儿,她回来了吗,她现在在哪儿!”
他这一连串的发问,让春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直愣愣呆在那里。
见她不说话,无雪脸色越发苍白,他竟然挣扎着要下床去,一边起来还一边拼命摇头,“不,不行,我怎么能躺在这里,我……我现在就要进宫,要面见皇上,我要救凤家……”
春浅明月慌得了不得,赶紧拦住他:“不行啊大少爷,伤口好不容易才上了药,辰北师父说过,可不能乱动啊!”
可无雪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眼中尽是血红,紧紧握着春浅的胳膊,“你们不懂,大殿下死了,凤家被抄,这就是一个阴谋!他们要害的不只是凤家,还有我们齐国公府,若再耽搁,不只大殿下会死,五殿下说不定也会有危险,惜儿还和他在一起呢!不,不,或许……或许还会有更多的人出事,我得离开这里,我要救凤侯爷,救凤家剩下的人……咳咳,咳咳!”
他说着急,一时又连连咳嗽起来。
春浅被他握着生疼也不在意,只是替他顺气,“有什么事回头再说,您伤得太重了,现在真是不能出去!”
刚说到这里,忽听屏风外传来一个声音,“你去救凤家,谁又来救你!”
话音未落,就见屏风外面匆匆走进来一个穿着僧袍的少年和尚,和尚脚步飞快,面色焦急,不是别人,正是辰北。他风风火火一进来,就让春浅和明月退开,自己坐在床边将虚弱的无雪按住,然后握着他的手强行进行把脉。
无雪的身体本就无力,被他如此按回去,也再起不来了。只得喘息着道,“辰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咳……”
“你是不指望我回来,是吗?”
辰北的语气有些愤怒,他一手把脉,另一手却在努力压下颤抖。他死死盯着无雪,最后终于还是忍耐下愤怒,向春浅明月道:“有劳二位施主先出去,我有话要和他说。”
春浅是个伶俐的,忙道:“那我……去给大少爷准备些吃的,明月,你去齐晖堂看看,若老太爷歇下了,就去请青枫姐姐过来。”
“是。”
待得两人离开风雪堂,辰北就忍不住向无雪道:“无雪哥哥,你为什么要骗我,师祖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舒心丸!师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拿命去折腾,为什么?”
无雪见他一开口就是这件事,知晓他知道了真相,只得道,“对不起,师父那里是没有药了,可你当时走得实在太快,我也来不及告诉你……”
他话没说完,辰北就打断道:“你可知,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出事!舒心丸明明只有十二枚,也只能让你活十二年,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用六道之力救人,不顾自己情况就动武,现在,还被人……被人伤成这样,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吗!”
辰北说着,不觉已紧紧咬住了牙齿。这口气,他已经憋了好多天,要不是因为寺门清规,无雪又身受重伤,他早就忍不住一拳给他脸上挥过去了!
这个家伙,居然敢这样欺瞒他,根本就没把他当成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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