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白霁岭和白石群兄弟两个正打得怒气冲天、互不相让,身侧忽然传来无雪虚弱的声音。
“舅舅。”
这一声“舅舅”顿如灭火之囊,瞬间让二人消停了气焰。
白霁岭连忙擦去嘴角的血珠,俯下身去,“白儿,你怎么样,怎么样?”
白石群也赶紧上前将无雪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楚白,你放心,舅舅不会让你有事!”
“舅舅,你们总算是,赶上了……”无雪缓缓睁开眼,带着血痕的脸上苍白一片。
“哪里赶上,分明迟了。”白霁岭紧紧咬着牙。他知道,其实并非是白石群一人之过,他自己也没有能及时赶到。要说有错,也应该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有错在先。
“不,不迟,一点都不迟。在我看来,正好。”无雪说着,见他二人脸上都有伤,想来他们一定是并肩作战了,不由欣慰道,“舅舅,你们……你们一定见过面了,你们能出现在这里,一定是……相认了吧?”
白霁岭和白石群不禁对视了一眼,二人神情虽还在对立,可眼神却都不由自主缓了下来。
白霁岭点头道,“对,相认了。”
白石群道:“是我先认出了他。”
“真好,舅舅,你们有兄弟了,真好,真好……咳!”无雪说着,突然重重咳了一声,喉中一股鲜血冷不防溢出口来。
“白儿!”
白霁岭大惊,慌忙抬起手臂为无雪注入内力,“你放心,舅舅这就想办法救你,没事的,没事的。”
“不,舅舅,不要……不要白费力气,没用,咳咳咳,白儿知道自己的身体……”无雪想要让他停止,可却浑身无力,只能痛苦地摇头。
“你闭嘴!”白石群和白霁岭居然异口同声。
白石群怒道:“你小子若不想让自己后悔,不想让老国公担心,就给我闭嘴!”
想不到,一向冷血无情的禁军副统领,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焦急愤怒的模样。在遇到楚白之前,白石群自己也从未想过。
无雪本自五内剧痛,生疼不止,听见他这话,忽觉心中升起温暖之意。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感受过像此刻这般的安逸与轻松,仰望着天空,这一刻他好像放下了所有的担子。仿佛能这样靠在舅舅的怀里,被人担心着,连天上的云层也都美出了五彩之色。
“呵。”他用力咽下一口血,嘲笑着白石群,“白统领才……才做了两日舅舅,便,便教训起人来了……”
“废话,我与你母亲同年同月同日生,你身上也流着我的血。记住,你我二人尚有一约,我等着你同我大战三百回合,说不定到时舅舅一高兴,就将这一身本领传给你了!”
“行,白儿都听舅舅的。相信,相信母亲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他说着说着,突然感觉眼皮很重,视线也有些模糊。
“楚白,你做什么!”白石群见他意识浑浊,用巨大的声音喝问着。
“没……没什么,只是觉得,能这样躺在舅舅怀里,很安心……”无雪强打起精神,努力不让自己昏睡。
也许,是他的心境发生了变化,也许,是血液将他的伤口凝结成了痂。他忽然觉得每一处伤口都变得十分温暖,好像在告诉他,死亡,其实也并不是那么的痛苦和可怕。
“你,你真是个傻孩子……”
他一语未完,突觉无雪的身体颤了颤。接着,整个身躯都在他怀里抖了起来。
白石群骇然失色,慌忙叫住白霁岭,“大哥,快住手!”
白霁岭猝然一急,赶忙收回内力,竟也反噬了自己一口血。
“怎么会这样?”
他们都没料到无雪的经脉损毁得这般严重,内力一旦送入他的身体,不旦有去无回,甚至,稍有不慎还会对他造成再一次的伤害。难道,难道,就没有办法救他了吗?
正在这时,二人身后突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接着,就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杵着杖,跌跌撞撞扑过来。
“白儿,白儿……”他面色惨白,声音慌乱,步履摇摇晃晃,显然已是慌到了极点。
“国公爷!”白霁岭连忙起身,上去搀扶楚邺。
半昏迷的无雪,骤然听见祖父之名,心绪瞬间悸动,“祖……父……”
他挣扎着就想起身,不料刚一动作,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耳里如似蜂鸣,一口血吐出的同时,整个人瞬间倒下,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楚白,楚白!该死,该死!”
白石群怒吼一声,慌忙盘腿坐下,将自己的内力直送入无雪心口位置。就算明知他的经脉已经摧毁、不能承受,但至少……至少别叫他死在老国公眼前!
“白儿,白儿!”
楚邺丢开龙头拐杖,慌慌张张扑到无雪身前。看见眼前这满身是血的孩子,他整个人都乱了,惊慌失措、六神无主,颤抖的双手竟不知该放在哪里。这是他的孙儿吗,这是他日夜牵挂的孙儿楚白吗?他怎么……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无雪感觉一股温暖的气流轻轻浸入他的心口,像泉水一样注入他的胸中,让他刺痛至极的心又缓缓恢复了一些清泠。
渐渐的,耳边又有了响声,先是山涧流水,后是寺庙钟声。然后,他便听见了祖父的声音。
“白儿,白儿,白儿。”
无雪缓缓睁开眼,看到满眼泪光的楚邺。楚邺正抱着他,就像八年前那样,连担心焦急的眼神都和那时一模一样,他没有老、没有变。只不过,这次比那时更幸福的是,他还有两个舅舅在身边。
“祖父……”不幸的是,无雪一开口,又伴随了一缕清血。
“祖父在这儿,祖父一直都在这儿。”楚邺颤颤拿出手帕,想要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可无论怎么努力,鲜血还是在不断地涌出,仿佛一切都只是徒劳。
“我没事。”无雪挣扎着抬起手,握住了祖父枯枝一样的手腕。
祖父还是年迈了。
见他用颤抖的双手为自己拭去血痕,无雪的心中愧疚万分。他真的不忍让这个已经看过无数死亡和离别的老人,再次看着儿孙离他远去,这样做,实在是太过残忍!
他用力睁开眼睛、打起精神,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虚弱。然后,用着尽量清晰的语气,努力笑道:“祖父,孙儿这样做……对了吗?你可曾责怪孙儿任性妄为,擅做主张……”
楚邺轻轻摇了摇头,他将无雪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他比无雪想象中的,还要坚强,“白儿乃楚家之主,你所做的一切,就是老夫要做的,何来擅做主张。”
“可是,可是孙儿身为楚氏后人,没能保护好麒麟符,还……还将它毁了,您不生气吗?”
“你让白家军下山,救了陛下、救了皇城,救了大洛王朝,老夫欣慰还来不及,又怎会生气?”
“祖父,对不起。”无雪忽然说了一句。像是在道歉,又像在郑重的告别。
“你这孩子,脾气怎么和你爹一模一样。你们这样拿自己的命去换更多的人活着,却唯独让老夫一个人难过!你,你们……”楚邺说着,真恨不得狠狠地责备他一番,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难当。
“对不起,孙儿知道错了。但是,但是……”
无雪用力说着,声音越发虚弱。他清澈的眼睛已不知不觉开始变得浑浊,唯语气里还带着一份坚定与执着,“但是孙儿,不后悔。”
楚邺心下猛地一疼。这三个字犹如最后的一记轰鸣,让他瞬间明白,他的孙儿,他的白儿,他楚家最后的一个孩子——也要同他的三个儿子那样,离他而去了。
“祖父,孙儿身为楚战青和白云歌之子,没能……没能和爹娘一起死在战场上,一直…都是孙儿莫大的痛苦。今日孙儿离去,祖父就当孙儿从来没有……没有从长陵道,走出来。”
楚邺又悲又怒,“休得胡说!这些年老夫日日为你担心,你怎能说这种话?若说要急与你父母见面,那也应该是老夫先去,岂能是你!”
无雪喘息着,“是……是孙儿说错话了。祖父莫急,孙儿其实,其实只是想去看一眼爹娘和叔叔,我都快、快忘了爹娘的样子了。您放心,孙儿很快……很快就回来。孙儿还想好好孝顺祖父,还想,还想,还……”
他刚说到这里,突然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白儿,白儿,你怎么了!”楚邺大惊,慌忙抱住他。
“楚白!”两个舅舅亦想要将他稳住。
可他的口中却止不住的涌出鲜血,根本束手无策。他们知道,他可能,已经没有时间了。
无雪挣扎着、拼命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着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楚邺的手,用力看着自己的祖父。
“白儿,白儿!白儿!”
在用力唤了几声之后,楚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颤抖着,缓缓吸了一口气,将眼泪生生收起。然后将巨大的悲痛奋力按下,咬紧牙关、舒展眉目,以最平缓、最慈祥的语气,对这最后还在挣扎的孩子说道:
“你放心,老夫已经准备好即刻启程回轩州,归隐田园,颐养天年。惜儿那里你不用担心,不就是‘三月之约’,老夫都知道。老夫会给侯爷写去文书,让那孩子以清白之身自由归家,以国公府之名归还嫁奁,附礼致歉。绝不会,让她被你拖累。好孩子,你安心与父母团聚,老夫……老夫再不拦着你……”
楚邺话未说完,忽觉手腕一松,怀里满身伤痕的孩子已如叶落风雪,垂眸而去。
“白儿……”楚邺怔怔呢喃了一声。终是再也忍不住,泪落滚滚。他将怀里的孩子紧紧抱住,世界,宛如坠入一片无尽的寂夜。
“十八年前的今天,洛京城漫天飞雪,你母亲在梦回居将你诞下,老夫亲自为你取名为‘白’,愿你心洁如雪,不染俗世尘埃。时值初一之旦,一家团圆之际,你二叔长生猎捕归来,带回红梅数根,见你出生,与兄弟三人一齐将梅树种于庭前院下,竟得奇彧,连夜根发。想我楚氏一门,齐地国公,何等光耀?本可教你衣食无虑,玉枕无忧,不尝世间之苦,不经凡尘之秋,不晓绝别之痛,不历血海之仇。奈何,奈何……奈何长陵一夜风波起,冷风如箭月如弓,红缨不待烽火罢,空落门庭酒楼东。我,我儿孙之命运,怎可堪可悯、可悲可恨……让我一介垂老之身,落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国公爷。”
白霁岭神色惶惶,一时竟亦潸然泪下,茫然失神。长陵一别,为何上天要让他再次经历这样的痛心疾首、赴死魂归。
“老国公,老国公!您怎么在这儿,陛下正到处找您呢。”
“楚公子呢,他,他这是怎么了?”
“哎呀,快来人啊……”
太垣殿,乱乱哄哄,阳光照射在日晷上,已是巳时隅中。当禁军与众官赶到时,楚邺正抱着已经逝去的孩子,呆呆望着天空。他的心境已入绝灭,仿佛一切的纷扰喧哗,都在顷刻瞬时化成了虚无,淹没于他浑噩沉绝的苍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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