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忠武侯府。
温暖的阳光,洒在午后闲暇的花园里。如今已是春风三月,园里小涧春柳、桂树新芽、溪隙流水、鸟雀争鸣,芭蕉倚着假山如扇峭立,回廊上蔓草郁郁芳苓,偶尔几个丫环闲庭跑过,踏春斗草、嬉笑声趣,难得一片安宁与静逸。
梧桐院里,一个身穿柳黄色花月蝴蝶褙子、梳着双环之髻、头上戴着浅绿绢花配一对粉绢合欢蝴蝶簪的少女,正拿竹竿套着纱网,躬身收拾檐下的花渠。昨夜一场春雨,桐花落了满地。
“依我说,小姐就不该把那几个丫头放出去,瞧瞧,跑得影子都没有,敢情把这儿当成仙宫了。反只有我,落这苦差事。”子衿一面笑说,一面将花瓣从水面捞起、装入一旁的花盆。这丫头,难得口里抱怨,脸上还能笑得心甘情愿。
“只是这捞起来的花瓣回头放在哪儿好,实在不行,就寻棵树下埋了,也算不枉花开一场,小姐,您说怎么样?小姐,小姐?”
子衿闻到身后无动静,忙站起身来,转头向院里看去。
只见庭中梧桐树下,一个女子长发轻绾,惆怅凝眉半坐在春凳上看着阶前落花愣愣出神。
她穿着一身霜白梅月长裙,面容有些憔悴,阳光穿过粉紫浅白的簇簇花瓣,一缕一缕如金子般洒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洁白如雪的春衫映出一层朦胧的光晕。分明是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为何却带了惜别春秋的愁肠别绪?
微风吹过,一朵桐花从凤惜华的眼前飘落,堆砌于一片白茫茫中,像是从天空忽然落下的飞雪。
幽窗急雨梧桐夜,晓来一梦君不见。
隔纱遥映千堆雪,尤似冬风意卷帘。
孤凤鸣凰声幽咽,细柳纤桠枝头雀。
顾影问君来何别,空留飞花满庭院。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就在离凤惜华不远的石阶下,一个穿着粉色绣菱花蜻蜓春衣的十三四岁少女,正蹲在地上拾捡落花。
她一边捡一边数,小心翼翼将桐花堆满了右手,发现右手装不下了,又全部丢在地上,重新一朵一朵捡起来,换成左手。反复如是,乐此不疲。
她数着数着,拿起一朵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突然欢喜地站起来,转身跑向凤惜华,“姐姐,你闻,这冬瓜有香气。”
凤惜华本自眸带清凄,见她过来,脸上不由露出淡淡的笑意,“容儿怎么又忘了,这不是冬瓜,这叫桐花。”
少女高兴地将一朵桐花递给凤惜华,笑得天真烂漫,“你闻,好香呀。”
凤惜华闻了闻,淡淡的清香像极了梦回居的梅花。“是的,很香。你喜欢就多捡一些,回头让子衿给你做个香囊。”
“太好啦,我要做香囊!”少女大笑着,又跑回石阶下,“一朵,两朵……”
子衿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竹网拿手绢擦了擦手,走到梧桐树下,“小姐,我真不明白,连老太太都不待见她了,咱们为什么还要救她,您忘了她以前是怎么对待咱们的?”
凤惜华抬起头,看着言行只有四五岁的凤芷容,叹道:“那日老太太叫人把她赶出来,可她却躲到了这里,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孩子一样的问我,爹爹在哪里。虽然她从前的行为很过分,可现在想来,她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被人捧着,让人安排,没有自我也没有人关心。咳咳,咳咳。”
说着,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子衿忙抚着她的背,“是不是风有些冷?虽然太阳暖和,可总是下过雨的天气,春寒还没有过去。”
凤惜华摇了摇头,“我没事。对了子衿,如今几月?”
子衿一愣,忙道:“三月。”
“三月了,无雪也应该回来了,他怎么还没有消息。”
子衿咬着唇,手不由自主在袖中握紧,“他……他一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毕竟路途这么遥远,他的事也未必那么快就办完,迟来一月两月的,也很正常。”
凤惜华见她显得有些紧张,想是自己的敏感让她不自在了,便也不再多言。
楚白去了远地,祖父带着楚四爷和徐忠等人回了轩州,四奶奶陈氏在洛京的战乱中自尽了,诺大的齐国公府就只剩了一个楚渔儿。虽说从前的登徒浪子现已改邪归正、重新进学,可叔嫂同府也实在不合礼数,所以,父亲才让她暂时回来梧桐院。
只不过,她近来越发神魂不安,时常梦见无雪回来,醒来之后又只是梦一场,便连饭也吃不下去,身体渐渐弱下。
“姐姐,你看我的花多吗?”
她正想着,就见凤芷容举着一捧堆得满满的桐花,小心翼翼走过来。不由笑道,“你怎么堆了那么多,可要当心……”
一句未完,凤芷容的手突然一抖,花全部掉了下来,撒了一地。
“哎呀,掉了,掉了!我的香囊做不成了,呜呜,呜呜!”凤芷容急得连连跺脚,索性将花全部撂开,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凤惜华缓缓站起身,子衿忙上前搀扶。
凤惜华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走到凤芷容身旁,和她一起蹲了下来,“容儿别哭,姐姐和你一起捡,我们一起做香囊,好不好?”
“真的吗?”凤芷容眼泪汪汪。
“真的。”凤惜华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凤芷容的手,然后将一朵桐花放到了她的手心,“来,姐姐教你,咱们可以这样……”
子衿看着自家小姐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却仍如此宽容,不由得鼻子有些发酸。这样的小姐,她以后该怎么办?
就在子衿眼中闪过泪光的一瞬,忽觉身后院门有所动静,回头一看,看见顾姨娘院里的百合在向她比划着“出来”的手势,于是便悄悄走了出去。
“百合姐姐,有事吗?”子衿低声问。
百合探头看了看院里,见凤惜华没跟出来,匆匆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不等子衿反应,便急急离去。
子衿想了想,回头走进院来,向凤惜华道:“小姐,姨娘院里的姐姐找我出去一下,想是顾姨娘有什么吩咐,我过去看看。您和三小姐玩一会儿,若是倦了便歇一歇,奴婢很快回来。”
“你去吧。”
凤惜华淡淡说着,却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
……
然而,子衿并没有去见百合,也没有去顾姨娘的院里,而是直直朝着宁贤堂的方向去。她一路穿过柳溪,走至回廊,不一时来到了一处清风小院。
这里是宁贤堂的外书房,是忠武侯时来看书见客之地。子衿来的时候,小院很安静,风声徐徐、翠竹依依,没有小厮也不见丫环。她走到门口,先是左右看了看,见无人跟着,便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此时的忠武侯,穿着一身玄色五福吉瑞常服、头戴金色束髻冠,目光稳沉、长眉微蹙,正坐在案前看着一封书信。见她进来,不待她俯身行礼,便挥手免去,开口问道:“大小姐今日如何?”
子衿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询问,开口道:“回侯爷,小姐还是那个样子。自回来,她便一直不思饮食,每日不是在屋里写写字,便是坐在庭前看桐花。”
凤敬良又问:“今日厨房都送的什么吃食?”
“送来了酥煎炉焙鸡和江东新上的笋蒸鲥鱼,配了南北八荤八素十六菜,外加一碟梅花脯、一碗忘忧汤和一碗珍珠玉莲粥。”
“小姐可有食用?”
子衿轻轻叹了一口气,“菜食都没动,不过是拿筷子略扬一扬便放下了,奴婢好说歹说,方才喝了半碗珍珠粥。”
凤敬良听到这里,忍不住眼露担忧之情,“这孩子,人虽回来了,可魂却还留在那里,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说着,抬头见子衿发上簪了粉绢合欢,道:“你母亲理七已过,她为惜儿苦了大半辈子,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和顾姨娘说,定不会亏待了你。”
子衿忙道,“多谢侯爷记挂。小姐仁善,将母亲遗骨寻回安葬,奴婢已是感激不尽!且老太太和姨娘已为奴婢置了很多东西,奴婢已再无所求,只愿一心照顾小姐,便是莫大之足。”说到这里,她忽有些迟疑,“奴婢,奴婢还有一件事……”
“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子衿忽然“扑通”一声跪下,眼圈红了起来:“是小姐。侯爷,奴婢很担心小姐,自老国公带着家众去了轩州,您将小姐接回来,她似乎就已经猜到了什么。尽管奴婢百般遮掩,可她还是越发不肯进食,刚才,刚才还问奴婢几月了,姑爷什么时候回来。奴婢,奴婢快扛不住了。侯爷,怎么办,奴婢真的没有办法再隐瞒下去。看见小姐这个样子,一日比一日消瘦,奴婢就觉得自己像一个骗子,骗小姐,也骗自己,奴婢真的撑不住了……”
说着,眼泪刹时夺眶而出,低头啜泣起来。
“唉。”凤敬良长长地叹了一声。
事实上,他也一直在为此事而担忧,莫说子衿撑不住,连他自己也快要束手无策。本以为圣上拨乱反正,为忠武侯府洗清冤屈,还为表安抚接连赏赐,可正因如此,有些事反而叫他更加无能为力。
虽说齐老国公在临走之前,向凤家归还了嫁奁,并亲送拜贴归书以证诚心,还附之重礼登门致歉,他与老太太多得楚邺大恩,深感愧谢,不肯收礼。但楚白已死这件事,迄今为止都还一直瞒着凤惜华。
如今……
凤敬良凝重地看着自己刚刚接到的书信,紧紧皱起眉头,开口道:“其实今日让你过来,还有一件事。刚才殿前大将军苏全从宫中送来一封信,信上明示了当今圣上对于惜儿的爱慕之情,说是听闻老国公写了文书退礼,特拟书信前来,传以求娶之意。同时,苏将军还带来了口谕,望我府能提前以备,再有三日,礼部官员将拿着册封圣旨亲自登门,纳吉、纳征,共下聘礼。”
“什么?下聘!”
子衿惊得目瞪口呆,“怎么这么突然,他……他们怎么能不顾小姐意愿就要下聘!不,不,这不可以,小姐本来就病着,才好了几日,何况她一心念着姑爷,若是这个时候让她进宫,那不是,那不是逼她去死吗!”
凤敬良亦是咬牙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暂时稳住惜儿,容本侯再想想办法。圣上提前予以书信,虽说‘求娶’,实则就是提前让惜儿有个准备,他是铁了心不容拒绝,待三日之后圣旨下来,到那时无论愿不愿意,惜儿都不得不进宫了。”
子衿已苍白了脸,慌忙伏身拜下,连连磕头,“侯爷,求您了,您想想办法,小姐她还在等着姑爷,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先起来。本侯也正是因为担心惜儿,才难以决绝。老太太的意思,是圣令不可违,不能让忠武侯府再次陷入被抄家的境地,可本侯也不想违了惜儿自己的意愿。那孩子一心念着楚白,病得不能起身都还在叫着他的名字,现在要让她进宫,她必定难以承受。只是,只是……楚白已经死了,这件事也不能再继续瞒下去,她必须要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
什么……
楚白,死了?
他没有去南陵关,他没有跟着白家军走,他是——他是死了?
可是昨夜,她分明还梦见他了。他一如从前向她策马而来,还笑着对她说,惜儿,惜儿,我回来了。
不,他们骗了她,所有人都骗了她,他们为什么要骗她?
无雪,无雪,你怎么就死了,不是说好了,结发夫妻,永不相弃,你要一个人去哪里?我能不能,能不能去找你……
站在门外的凤惜华,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摇晃着瞬间支撑不住,跌倒在院门口。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凤芷容见她突然倒下,吓得花容失色,在书房外哭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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