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肃王府地方近百亩,屋室六百六十间,中有岛树桥道间之……”

    肃王府的管家周章一面走一面如数家珍地介绍肃王府,身后的岳珈亦步亦趋,仔细将他的话记下。

    一圈走下来,周章额头沁汗,再看岳珈,竟连大气也不带喘的。

    “这是世子住的千竹苑,往后你便在此处伺候。”

    周章敲开了一道朱红木门,应门的是苑内管事丫头燕碧。

    “大管家有事儿?”燕碧笑盈盈说话,周章点头,瞥见她头上亮闪闪的璎珞簪子,面色立时阴沉了,这等物件不是下人该用的。不过他也未说什么,毕竟人家是世子爷手下最得脸的丫头,他的话她未必听得入耳,白白落人埋怨。

    他往边上挪了半步,好让燕碧看见自己身后的岳珈:“刚进府的丫头,劳姑娘费心调|教了。”

    燕碧脸上的笑容在看见岳珈时徒然僵住,她穿着府内丫头的淡蓝襦裙,梳着丫髻,身姿亭亭,模样清丽,竟比怡国公府的宋二小姐还要好看。

    她虚假地笑了笑,朝周章说:“大管家好意,不过我们千竹苑且不缺人手,不如放二公子的柳意堂去。”这般打眼的丫头放在世子眼皮底下,岂不抢了自己的风头。

    “姑娘记岔了吧,从入冬你就催着要人,怎么会不缺人手。”照理说,岳珈这般的罪奴入了王府也只能在后院做些洒扫打杂的功夫。不过昨日世子爷临出门前特地嘱咐,要把这姑娘送到千竹苑来。至于原因,那便不是他们当奴才的人该过问的。

    他抖了抖衣袖,说:“我还忙着,姑娘赶紧把人领进去吧。”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任燕碧如何呼唤只当听不着。

    燕碧气得跺脚却也没法子,绞着帕子啐了几句,又皱眉斜睨岳珈,眼神里带了刀子,没好声气问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岳珈,刚满十五。”她的十五岁生辰,是在来长安的路上过的。

    燕碧手上的帕子拧得更紧,她已经十七了。十岁那年王妃把她赏给了世子,让她伺候世子的日常起居。她从那时就盼着世子把自己收房当个姨娘,可世子一心只在建功立业上,至今还没有要成家的意思。

    “进来吧。”燕碧无声叹气,一甩帕子,转过身分花拂柳走着。

    千竹苑苑如其名,遍植翠竹,偶见几株红梅点缀颜色。燕碧顾自朝前,一语不发,时而扶一扶簪子,时而看一看新染的指甲。

    行至一间房门紧闭的阁楼前,燕碧忽停了步子,转过身严厉说道:“这里是世子的书房,你这样的粗使丫头是进不得的,知道吗?”

    “是。”岳珈颔首,抬眸望去,只间书房外的两根丹红柱子上书着副对联——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

    正要继续前行时,有个年约十岁的女孩轻快跑来,正是肃王嫡女,嘉荣郡主元熙蓝。燕碧见了,福身行礼,岳珈学着她的模样叠手屈膝,动作略显笨拙。

    熙蓝气喘吁吁问燕碧:“我大哥可回来了?”

    燕碧脸上早已没了方才训|诫岳珈时的严厉,笑得和蔼可亲:“没呢,爷昨夜捎了话,说是有事情耽搁了,明日才能回长安。”

    熙蓝脸上难掩失落,燕碧取出绣帕躬身为她擦拭额上汗水,说道:“爷知道郡主想去灯会,奈何公务缠身,让您等等,明夜再带您出去。”

    熙蓝撅起嘴,抱怨道:“明夜哪还有什么好看的,都该收摊了。”忽瞥见立在一旁的岳珈,讶道:“这是新进府的丫头吗?真漂亮,跟画里的似的。”

    岳珈还未作反应,燕碧已道:“周管家刚领过来的,还没来得及教规矩呢。”

    熙蓝眸光骤亮,走近岳珈面前,踮起脚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因何入府?”

    “奴婢岳珈,因罪为奴。”她答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熙蓝不可置信,眼睛睁得更圆了,追问她:“你犯了什么罪?”在她看来,罪犯应当是生得奇丑无比、目露凶光的人。

    “奴婢的兄长投了突厥。”岳珈依旧淡然。

    熙蓝讶异捂嘴,脚跟回到了地面上。她没见过突厥人,只听母亲说过,突厥人生性凶残,喜欢杀人饮血,是最最可恶的坏人。她不禁联想起数月前大哥打了败仗的事情,狐疑问她:“你哥哥不会就是那个临阵投敌,害我大哥吃了败仗的校尉吧?”

    岳珈点头,这事情本就瞒不住。

    “真是他呀!”熙蓝气得两腮鼓鼓,正是那个该死的校尉害她大哥首战告败,被康家表哥笑话。她又问:“你的其他家人呢?也进我们王府了?”

    “奴婢家中除了兄长,已无旁人。”她家原是军户,父亲在十数年前就已马革裹尸,母亲为抚养他们兄妹日夜操劳,也早早去了。思及此,眼眶不禁泛红。

    见她这般,熙蓝怒气早消散了。若是她的两个哥哥弃她而去,她怕是会把眼睛哭瞎,遂道:“你也怪可怜的,你哥哥犯的事儿却连累你来受苦。”

    燕碧见状,立刻凑上前说:“可不呢,也是个可怜人。不过,郡主您想想,咱们爷刚吃了败仗心里肯定不痛快,周管家大约是没想周全,竟把她放千竹苑这儿,不是惹爷不高兴么?”

    熙蓝点头,觉得她说的甚是在理,她大哥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天天想起自己的败绩来。便朝燕碧说:“你同周管家说一声,这人以后就跟我了,让他再给大哥另添一个。”

    “是。”燕碧屈膝,面上抑不住欢喜。

    岳珈倒没觉着有什么可喜或是可悲的,既然已经来了肃王府,给谁当丫头不都是奴才么。

    她福身道了声“多谢郡主”,熙蓝满意点头,又说:“往后你就不要再与别人提起身世了。”她是好意,毕竟府里的人未必会怜悯她。她咬着下唇思忖片刻,又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就叫多福吧。”名字也换了,就更不会让别人发现了。

    燕碧闻言立时掩唇忍笑,岳珈又道了回谢,心说这名字倒真好记。

    熙蓝心满意足,抬头望了眼将暗的天色,匆忙拉着岳珈朝外走。却不是回自己的杏棠斋,而是径直往王府后门去。

    “你的记性好吗?”走在前面的熙蓝忽然发问。

    “尚可。”岳珈答道。

    熙蓝笑意更深,长安街道四通八达,她又认不清南北,若不带个人在身边怕会找不着回家的路。

    夜幕悄然拉起,皎皎明月缀在东方高楼的飞檐上。

    长安大街灯火通明,万盏花灯流光溢彩,锦衣男女穿梭其中,盈盈笑语缠绵在歌舞管弦里,纸醉金迷令人目眩。

    岳珈深深吸气,明明腊月寒意还未全褪,空气里已有百花香气。

    熙蓝似只出笼鸟雀,欢笑着在人海里飞翔。岳珈紧紧跟随,人群拥挤,摩肩接踵,她追得十分吃力。好在熙蓝很是迁就她,不时会停下来等她。

    熙蓝虽不识路,但知道顺着人流去必然能看见最辉煌璀璨的灯景。在安福门旁有一株高八十尺的百枝灯树,枝上缠绕着五彩锦缎、悬着无数珠玉。灯火一照,缤纷夺目,整座长安城都能看见它的亮光。

    岳珈看痴了,从未想过世间有如此巧匠能造出这般灯树,更没想过自己能有幸看见。

    待她回过神来,却发觉不见了熙蓝。

    岳珈焦急张望,街上人头攒动,熙蓝个子又矮,隐在人海之中实在不好寻找。歌舞声与叫卖声淹没了她的呼喊,她绕着灯树找了一圈又一圈,急得满头大汗。

    正无措之际,忽在人群中望见了熙蓝。她被一壮硕男子扛在肩上,哭喊不止,那男子无动于衷,快步逆人流而行。

    岳珈迅速从人海里挤出去,在人群松动的地方终于追上了他。

    “把人放下!”岳珈高声喊道。

    那男子回头,目光凌厉,眉头一皱,却并无放人之意。

    熙蓝哭得双眼红肿,用绵软酸涩的哭腔喊了一声“多福”。岳珈心头一紧,奋身上去夺人。

    她自幼跟哥哥一起习武,自认为功夫不错,寻常贼匪根本不是对手。不料眼前这人竟也是个练家子,一手抱着熙蓝一手与她过招,力道劲猛,拳头似顽石般硬,逼得岳珈节节败退。

    眼见熙蓝性命堪虞,她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正好身旁的衣料摊子挂着牛皮腰带,顺手抽了一根作为武器,迅速朝那人脸上甩去。

    那男子朝后仰头躲闪,但岳珈出招太快,他又抱了着熙蓝牵制了动作,不幸被她打中了左颊。

    熙蓝吓得捂嘴,哭泣着喊了声“七皇叔”。岳珈怔营,手上的牛皮腰带落到地上。

    此刻,前来观灯的百姓早已被他们的打斗吸引,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从他们的口中岳珈才确信,自己打的并不是什么人贩子,而是当朝七皇子,颂王元荆。

    元荆棱角分明的面庞徒然多了块长条形的红印,如火烧般隐隐作痛。他冷着脸问熙蓝:“是你的婢子?”

    熙蓝怯生生点头,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位不苟言笑的七皇叔。方才在灯树旁被他撞见自己独自出游,二话不说就要把她送回府去,急得她嚎嚎大哭。

    元荆将熙蓝放下,牵着她软乎乎的小手走近岳珈。

    岳珈自知惹祸,低着头不敢直视颂王锐利的目光。她曾听哥哥提起过,当今陛下大半辈子都花在了打江山上,子嗣不多,成器的只有七皇子一人。虽未正式册立他为太子,却已担着储君之责,是毋庸置疑的未来天子。殴打皇族本就是不轻的罪过,何况打的是他。

    元荆戎马多年,虽也受过伤淌过血,但当街被一个丫头打了脸却是头一遭。他身形魁梧高大,缓缓逼近,岳珈只觉有座大山压在面前,慌乱无措,连呼吸也停滞了。

    “擅自带郡主外出,自己回去找肃王妃领赏。”声音冷厉,令人头皮发麻。

    “是。”岳珈依旧垂头,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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