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珈坐在窗边,对着铜镜用湿布清洗颈上伤口。杏棠斋的管事丫头明霜捧着个锦盒进来交给她,这便是颂王给她的赏赐。

    岳珈放下湿布,向明霜道了谢,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一瓶金创药与一柄梅花纹的短匕首。明霜暗暗称奇,从未见过拿这些东西作赏赐的,颂王爷行事果真是与众不同。

    岳珈拿起那柄匕首,分量不轻,从手柄到刀鞘都是极精细的雕功,一看就知价值不菲。拔出匕刃,寒光闪烁令人颈后发寒。

    因见岳珈脖子上受了伤,明霜主动提出帮她上药。

    “在杏棠斋当差比别处都轻省,郡主心地好、脾气也好,只要不犯错,日子过得不会比在外头差。”明霜倒了些许金创药在棉布上,轻轻擦拭她的伤口,“不过,郡主年纪轻贪玩闹,王爷王妃又宠着,行事难免恣意了些。有时郡主的吩咐若不合规矩,你大可不听,否则受罚的便是自己了。”熙蓝还未学会走路的时候明霜已在她身边伺候,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

    “我记下了。”岳珈忍着疼,说道,“多谢提点。”

    正说话间,熙蓝风风火火跑来,人还未入屋先喊道:“多福多福,我听二哥说你和七皇叔一起抓住了采花贼,真的吗?”

    岳珈微微点头:“算是吧。”

    熙蓝兴奋得直跺脚,有个这么本事的丫头以后就可以与宋二姐姐她们炫耀了。

    “郡主怎么还没去毓秀堂,钟老先生该到了吧?”明霜提醒她。毓秀堂是熙蓝上课的地方,上元过后,学业便该继续了。

    熙蓝吐了吐舌头,心里抱怨明霜记性太好,想浑水摸鱼都不行。那钟白先生为人刻板又严厉,上他的课最是无趣。她灵光一闪,笑眯眯看着岳珈:“多福你陪我去上课吧。”言罢拉起她的手往外跑,生怕被明霜发现自己的企图。

    她一路小跑,到了毓秀堂门外时忽然停下,蹑手蹑脚绕到窗边,捡起花圃里的石头塞到岳珈手里,指着窗户里那个胡子发白的老头,悄声说:“你拿这个砸他,不用砸太狠,十天半个月来不了就成。”

    岳珈咋舌,这郡主果真胆大妄为,那老先生瞧着该有五旬了,一石头下去哪还得了。

    见她迟迟不动手,熙蓝又说:“你不用担心,你刚立了功,母亲不会罚你的。”她年前的功课还没写,要是被钟先生知道了又得打手板。

    “奴婢怕拿捏不好轻重,万一砸重了,伤了人命可怎么好。”岳珈说道。

    熙蓝虽不喜欢这个先生,但也怕真把人砸出个好歹,只得撇了撇嘴作罢,垂头丧气进毓秀堂。

    钟白先生生得松形鹤骨,周身透着读书人独有的傲气。他原是前朝的翰林学士,因亲眷当中有人曾反对当今陛下称帝,为了避嫌便不再入仕。又因与肃王有几分交情,这才屈就当了熙蓝的先生。

    “郡主何故来迟?”钟白看了一眼铜漏,面露不悦。

    熙蓝低着头,吐了吐舌头,说:“一时忘了时辰,望先生见谅。”

    钟白嗯了一声:“入座,下回不可再迟。”

    “知道了。”熙蓝恹恹坐下,摊开《孟子》听钟白讲课。

    钟白是个老派人,读起文章来总爱摇头晃脑。熙蓝只顾着数他的脑袋绕了几个圈,全然没将他的话听进耳里,倒是站在旁边的岳珈听得津津有味。

    “今日的课先讲到这里。”钟白合上书,抚平书角。

    熙蓝骤地来了精神,她最乐意听的就是这一句了。

    “郡主把去年的功课交给老夫,便可以走了。”

    熙蓝忽又垂下了头,心里暗叫不好。本以为钟老先生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结果白高兴一场。

    “我忘了。”熙蓝低着头说道,“明日再给先生送来。”

    钟白并无怒意,熙蓝不肯在学业上用心也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他拿着戒尺走过去,站在岳珈面前平静说了句:“把手伸出来。”

    熙蓝毕竟是郡主,打不得,只能罚在奴婢身上,好让她们督促郡主用功。岳珈不得不伸出手掌,钟白下手颇重,十下戒尺打下来,掌心又红又肿。

    出了毓秀堂后,熙蓝满面歉意,朝岳珈说:“多福对不起,连累你挨打了,疼吗?”

    “不疼。”比起脖子上那一刀,打手板确实不算疼。

    熙蓝撅着嘴,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写钟先生布置的功课,怕是明日仍得挨打。

    她们回到杏棠斋时,正好遇上了怡国公的孙女宋漪和她的丫头问雅。宋漪穿着一身杏红色云纹襦裙,臂上挽着淡粉色绘花披帛,头上戴着与披帛同色的帷幔。

    “宋二姐姐你怎么来了。”熙蓝眸光一亮,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小跑着过去。

    宋漪除下头上帷幔,露出清秀的脸庞,盈盈一笑:“我母亲来找王妃说话,我便跟来了。”宋漪的母亲与肃王妃是表姐妹,偶尔会来串门。

    “你来得正巧,帮我个忙可好。”熙蓝挽着宋漪的胳膊,将她拉进杏棠斋。

    “又要我帮你写功课是不是?”这已不是熙蓝第一次找她代笔,她的功课十之有八都是宋漪写的。

    熙蓝咧嘴笑着:“宋二姐姐最聪明了,你要是不帮我,多福的手掌可该让钟先生打坏了。”

    “多福?”宋漪停下脚步,秀眉微动,“可是那个与颂王一起擒了贼人的姑娘?”这件事情已在半日之内传遍长安城,并着她打颂王的事情一起被热议,人人都夸颂王胸襟宽广、知人善用。

    “就是她,就是她。”熙蓝甚是得意,扭头招手让岳珈上前来。

    岳珈微微福身朝宋漪问好,宋漪抬眸看她,不免有些讶异。本以为习武的姑娘应当生得壮硕粗鲁,却没想到是这般眉清目朗,姿容能将大半个京城的姑娘压下去。若是仔细妆扮起来,怕自己这个长安第一美人也不是对手。

    虽然心中惊讶,但宋漪脸上依然笑得得体,继续与熙蓝朝书房走去。

    “说吧,钟先生又给你布置了什么功课。”宋漪问道。

    熙蓝嘻嘻笑了笑,说:“《孟子》尽心篇的感悟。”

    宋漪早已熟读四书五经并二十四史等,诗词歌赋亦不逊男子,不仅是长安第一美人,更是第一才女,一篇感悟自然难不倒她。她道:“我帮你写便是了,你且玩去,留个丫头帮我准备笔墨便可,省得你在这儿闷着又扰我思绪。”

    “好。”熙蓝更加欢喜,在这儿看她写字确实无趣,正好可以去母亲那儿找表姨母。于是便将岳珈留下,自甩着袖子离开。

    岳珈取了墨锭研墨,宋漪坐在一旁用茶,问她:“听闻颂王用你引出了采花贼人是吗?”

    岳珈应了声是,低着头继续磨墨。

    “颂王是如何制服贼人的?”宋漪仰慕颂王已久,却又没多少机会能见上,今日跟着母亲来肃王府,也是想听一听颂王的威风事迹。

    岳珈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宋漪,宋漪听得入神,心底对颂王又多了几分崇拜。

    “墨磨好了。”岳珈放下墨锭,请宋漪动笔。宋漪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与披帛,走过去看了一眼砚台后拧起眉心,并无入座之意。

    岳珈不解,看了看那方砚台,仍不知有何处不妥。只听她的丫头问雅说道:“我们家姑娘写字只用辟雍砚,墨汁要将油烟墨和松烟墨掺着用,笔必须是狼毫。你这些东西,我们姑娘可写不出字。”

    岳珈哪里知道宋二姑娘写字还有这么多讲究,只得按着问雅所说重新准备。

    文房四宝准备妥当后,问雅先过去瞧了一遍,自将墨砚的位置调了调,才向宋漪说:“可以了。”

    宋漪方起身过去,抻着衣裙缓缓坐下,提笔蘸墨。

    岳珈微微侧头去看她写的文章,宋漪的字是蝇头小楷,字迹工整娟秀,看着赏心悦目。

    “你看得懂吗?”问雅轻蔑说道,“还不去添茶,真没眼力。”

    岳珈讪讪应是,忙去给她沏茶。待她将茶端上来时,宋漪早已离去,只在案上留了篇文章。

    熙蓝从肃王妃处回来,欢喜地照着宋漪的文章重抄一遍,心说钟先生看了这文章定要去向父亲夸她长进了。

    次日上课时,熙蓝早早到了毓秀堂,双手将文章交给钟白,期待着他的夸奖。

    钟白捋着山羊胡子看她的文章,初时确有欣慰神色,后来却又黯下来了,最后转为了怒意。他将那文章用力往桌上一拍,面朝着岳珈斥责道:“这文章是宋二姑娘所写吧?”

    熙蓝讶得双眼圆睁,怎么就被发现了?

    钟白气得胡子发颤:“人家祖父的名讳里有个‘谨’字,通篇文章但凡出现这字都是减了两笔,你竟连这也照抄!”宋漪也曾是钟白的学生,一眼便看出这是她代的笔。

    岳珈暗叫不好,瞧这先生气得面色涨红,今日怕是不只十个手板了。

    “老夫知你无心治学,也不勉强你学得宋二姑娘那般本领,可你这般……这般……”钟白急促喘气,捋着自己的心口半晌缓过了劲,摇着手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老夫教不来,这就去向肃王请辞。”

    言罢便要出去,熙蓝吓得赶紧跑上去,张开双臂挡住门口:“不行,您不能去!”她父亲的身体本就不好,要是知道自己把钟先生气跑了哪,岂不该加重了病情。

    “多福,快把人绑起来。”熙蓝朝着岳珈喊道。

    岳珈一脸惊愕,立在原地没动。倒是钟白听了这话愈发气恼,别人三顾茅庐请他当先生他都推拒了,在这毓秀堂里反倒还要被自己的学生绑起来,真真是欺人太甚。

    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熙蓝说不出话来,斜着身子踉跄两步,忽地倒下了。

    岳珈怔营,这祸又得记她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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