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结束。
因为谢天和苏云河归来了。
深夜子时已过,正值二更天。
村里像是有人打更似的,更鼓梆子“咚咚咚”震耳欲聋。帝江扔了手中的树枝,脚草草擦掉地上的一幅幅鸟雀。站起来迎了上去。
帝江:“上神,你的气息变强了。”
谢天手中抓着一只红毛狐狸,伸直了胳膊拎着。
他轻轻看了帝江一眼,点了点头:“嗯。”
谢天长大之后,话越来越少。他们之间,也变得像主仆而非朋友。
夜里寒风汹涌,帝江被一阵冷风吹得晕头炫目,他打着寒战。不知是心冷还是身冷,推开庙宇大门让他们进去。
“咚咚咚”敲更鼓的声音近在咫尺,帝江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村民二更天报时,而是苏姑娘一只脚没了,只剩一右脚在地上蹦跶。
脚丫硬的跟木杵似的,敲在地上咚咚咚,如同敲击一面鼓。
苏云河脖子上挂着的鳄鱼牙吊饰随着她蹦跶的动作在胸前一上一下,她注意到帝江的视线,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帝江你好呀,我换了具肉身嘿嘿。”
谢天拎着小狐狸不紧不慢迈了进去。
她也跟在后面跳了进去。
庙内灯火通明,帝江特意在供桌上点了两盏油灯。
桌子上扣了几个瓷盘,掀开瓷盘便能看到饭菜。他怕菜凉了,饭凉了,专门热了几回。一门心思想着,如果他们今晚回来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食物该多高兴。
为了这份高兴,他就折腾了一晚上。
灯下,小狐狸盘在供桌的边缘上,似乎畏惧着什么不敢过来,就发出“吱吱吱”凄厉的叫声。
谢天面无表情,手指捏诀变出三个金光闪闪的龙头椅子。他坐在最中央,拿了筷子就开始吃饭。
苏云河寻了右边的位置坐下,拿起筷子夹了肉片喂给供桌上盘成一团儿的狐狸。
赤狐眯着眼睛,吃了肉片,就不再叫唤了。
谢天搁下筷子,声音冷冽。
“你管它做什么。”
苏云河咬着筷子尖儿甜笑:“它叫的人心烦嘛,干脆拿食物堵上嘴。”
谢天垂眸说:“对一只狐狸都这么好?”
苏云河嘿嘿傻笑:“哪有对你好。”
谢天垂眸,仍然冷着一张脸。但是帝江看得出来他在笑。
室内被油灯照得明亮温馨,帝江站在门口愣愣的看着他们三个,踌躇着再想要不要进去。因为,他好像是……多余的。
转身欲走。
心灰意冷。
可身后突然传出一声谢天的呼唤。
“帝江,你去哪。”
遂扭头,看见玄袍俊美的男子夹着筷子上一撮肉,动作熟练地搁到了一碗白饭上。那碗白饭在桌子左侧,桌下还有一张空着的龙头椅子。
原来,那个座位,是属于他的……
帝江愣住了。
谢天嘴角上扬:“饭要凉了,快来吃。”
“哎,”帝江眼角涌出热泪,手朝着脸上胡乱抹了两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迈进了门内:“上神你真好……”
谢天又夹了几筷子肉片:“帝江,这个核桃肉是你最喜欢吃的。莫被那只蹭吃蹭喝蹭口封、恩将仇报的狐狸,吃完了。”
帝江坐到椅子上,端起饭碗就开吃。他觉得上神给人的感觉变了,不那么冰冷,有了些人间烟火的俗气。
庙外月光姣姣,寒风阵阵。
庙里却温暖热闹。
——
“你看见我腿了吗?”
冰冷的月光,透过棱窗缝隙渗入室内。
光线将昏暗的空间一分为二,一半深邃,一半朦胧。
在那一半深邃的空间里,有一道声音自黑暗中传出来,不停重复着一句话:“你看见我腿了吗?”
苏云河扶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心中一愣。
她不是在庙里吃完了饭,就窝在干草铺成的小床上睡着了么。
可半夜三更醒来,周围一片空荡荡,不止柔软干燥的草床消失了,供桌、香烛,蒲团,乃至那一尊水神塑像都消失不见。
这是一处陌生的地方。
苏云河试探喊了一句:“你好?”
“哈哈哈……”
像是回应她的话,深不可测的阴影里传出“咚咚咚”蹦跳的声音,仿佛是一根木杵在捣碎什么东西。
“咔嚓”有东西碎了,血从黑暗中缓缓淌出。
苏云河额角的鬓发汗涔涔黏在脸上,她盯着缓缓朝自己流动的血水。
一根纯白色又长又细的指甲从黑暗中探了出来,扣着地板发出“滋啦啦”刺耳的声音。是个人?又好像不是个人。
月光隔开的两个空间泾渭分明,像是一道结界。那根指甲就在黑暗边缘游离,咔嚓咔嚓挠着地板,直到指甲劈了,指尖流血,它还在那里挠,嘴中一直嚷嚷着。
“你看见我的腿了吗?”
苏云河紧张得咽了一下口水。
那个声音环绕在耳边,一直问一直问。一定要从她口中听到回答似的。
而且越来越凄厉,越开越尖锐,苏云河只能捂住耳朵。但这个动作徒然无功,它的喊叫如同针一样往脑袋里扎,扎的她疼得满头大汗。
不能回应。
她咬着牙忍耐,紧紧闭上眼睛。
“云河……”
不知过了多久,腮帮子都咬得酸疼脱力。
有人在轻柔呼唤她的名字。
苏云河试探着睁开眼,面前一片大亮。一只身上长斑纹的小猪拱着鼻子,在喊她。白而纤长的睫毛像一把小刷子,它歪头,肥嘟嘟、可爱的眨巴了一下眼睛。
小公猪:“云河,你怎么了。”
天色大亮,晨鸡报晓。
苏云河恍惚的朝周围看了一眼,供桌,香烛,蒲团,塑像……昨晚发生的一切那么真实,莫非都是梦吗?
疲惫的点点头,双手撑着地面想坐起来,似乎在干草里碰到了某个硬物,还挺扎手,苏云河一愣。
但此时,谢天变成的小公猪还在盯着她看。
她敷衍的笑了一下,轻飘飘回:“没事,别担心。”
小公猪鼻子喷气:“哦。”
白天,她是束胸襦裙的小姑娘。
晚上,他是玄袍俊逸的花美男。
他们各有一半身体,各有一半能力。这个变身规则并没有改变。所以天亮了,他就失去了人形,变成了小猪的软萌样子。
小公猪四只小蹄子戳在地上,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它:“武家有了交代,村长那里也有了交代。云河,你今日去看他们么。”
她点点头:“嗯,要去的。”
小公猪深深看了她一眼。
苏云河感到奇怪:“怎么了?”
小猪:“你有事瞒着我。”
苏云河心中一跳,连忙将它推出干草堆。
她不能总是依赖谢天……被困在赤狐梦境中险些出不来。如果不是她,他也不会遇险。
她:“哎呀,问什么问。”
瞧它还仰头看自己,苏云河一下就就把挂着的帷帐拉上了。
庙内空间不够大,这个帷帐洗澡的时候用来避人,睡觉的时候用来遮光。她气汹汹吼它:“女孩子家换衣服,你走开啦!”
小猪的影子投在帷帐上,它垂下头似乎有些伤心。
苏云河错开视线,手撑在地上有碰到了干草中的硬物,狠着心骂它:“色猪!”
小公猪:“我才不是。”
不过它从帷帐外面离开了,两只耳朵软趴趴耸拉下来。
苏云河深呼一口气,手指摸到了那个硬物逐渐收拢。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咬牙将物件掏出来。
这是……
一个桃枝木娃娃。
身体用桃枝编成,两根细长枝丫是它的手臂。粗木棍插在躯干上是它的一只腿,另一条腿从中间被截断。
它木脑袋上刻着眼睛和嘴巴,不知是不是错觉。苏云河和它对视的时候,它嘴角弯曲狰狞地笑了一下。
吓得立刻松手。
她猛然想起昨天晚上做的噩梦,在那个昏暗的被一分为二的空间内,那根指甲扣着地板一遍一遍叫嚷着:“你看见我的腿了吗?”
这只木娃娃就没有腿!
苏云河昨晚俯身在上面的时候,也是单脚蹦跶,地面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就像在敲一面鼓。难道说,昨天晚上在她梦中一遍遍询问的那个东西,就是桃枝木娃娃么,它通灵了?
还是说……
不敢再想,帷帐被风吹得左右摇摆。
苏云河随后将桃枝木娃娃丢到干草里,匆匆掩埋。换上一袭紫色束胸襦裙,套了粗布麻衫,裹紧了揣兜掀开帷帐出去了。
脖子上还系着那根雕刻成鳄鱼牙水滴形状的项链——潢河牙。苏云河吃了早饭,抓着项链就到小萝旁边去浇水施肥。
小萝:“呦,大忙人啊。”
苏云河还想着桃枝木娃娃的事,有些心神不宁。
小萝不满:“不仅是个大忙人,还是个小哑巴。”
苏云河瞪了它一眼。
小萝:“切,大忙人小哑巴还有眼疾?”
苏云河终于忍不住了:“小萝,你话真多。”
无数藤蔓拧成的巨树躯干左右摇晃,它黄色大花人脸垂下来,一边扭腰一边露出阴惴惴的笑容。
“终于知道理我啦?你不是喜欢臭邪神,胜过喜欢我么。那怎么还眼巴巴的每天过来浇水施肥,贱不贱啊。”
苏云河心中烦躁,被它这样一怼就有些生气:“小萝!”
好在那株蓬莱仙草虽然是一个大爷草,还嘴臭,但也知道分寸。它摇摆着花朵旁边的两片绿叶,摆出了一个摊手无可奈何的姿势,不再说话了。
苏云河觉得自己伤了它,心中难受。
可她被噩梦缠绕,没睡好,眼皮下一片乌青。实在是头疼得分不开神,就没有安慰它。黄色巨花一片片花瓣拧成了花骨朵,它似乎生了她的气。
捏着潢河牙,张嘴往自己的牙齿上一磕。
一阵风汹涌蹿出,立刻携带风雷雨水落下。就是头顶上那一片云,她指哪里,那片云就飞向哪里。她指了指小萝头上,那朵傻乎乎的黑云就飞了过去,开始哗啦啦降雨。
小萝:“……”
苏云河:“好了,我明日再来看你。”
小萝不说话,紧紧缩着花骨朵。
叶片也贴在茎干上,摆出一副防御和冷漠的姿态。可天知道,它每天都在期待着苏云河和它说话,每天都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它是话多,可它憋了好多好多的话想和她说。鸟拉屎在它身上了,好臭。村里一只土狗在它脚下滋尿,恶心。
阿花,我好喜欢你啊。
苏云河走了。
它张开花瓣,偷偷看。
静静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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