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涌的热血,刺激着芈俊阳的神经,武勇一刹那回归,他怒吼一声,手持双刀冲向了兽人。
他自忖武技不在两个护兵之下,甲胄和兵器也比他们精良,但他那时候丝毫没有胜利的奢望。
他的对手太强大了,像堵山一样站在那。
芈俊阳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狞笑了一下,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他手中的刀没有丝毫颤抖,强敌当前,他发挥出了最好的状态。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阿浪的出现,他的下场不会比他的两个同袍好。
他所能取得的最好战果是刺伤兽人,绝对没有可能杀死他,层层缠裹的铁链是刺不透的盔甲,电光石火间,他只能刺伤兽人的手或脚。
然后,兽人的铁锤会毫不留情地要了他的命。
最可怕的下场是他被兽人捉住,半颗脑袋成了他的晚餐。
是他,是他救了自己。
芈俊阳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一支羽箭破空而至,带着尖利的哨声,然后/洞穿兽人的头颅,箭镞从兽人的额头透了出来。
如山般的尸体倒塌后,一个手持长弓、浑身是血的少年,从浓雾中缓步走来……
他的身材不甚高大,那一刻却是举世无双的真男儿。
那分明是一个浴血归来的战神。
他兴奋地迎上去,抓住弓手,询问他的姓名,弓手淡淡地回答说他叫阿浪,从永安郡来。芈俊阳欣喜若狂,芈家有家训,身边重用的人一定要跟故乡永安郡沾上边,否则再有才华、再忠诚也不得重用。
他问阿浪是否愿意做他的护兵,阿浪犹豫了一下后便答应了。
让这样的战神做个护兵已是屈尊,芈俊阳怎还敢折辱他,早将他当兄弟一般看待。
食同桌,出同行,寝同床。
……
“原来我叫阿浪。”
少年由梦中被惊醒,张开眼睛却没有忙着挪动身体,自在睡梦中吃了兽人一锤,这些日子他一直浑浑噩噩,总觉得自己的灵魂跟肉身并非一体。
尤其在睡梦刚醒时,这种疏离感尤为强烈。
他伸出双手,呆呆地望着,越看越觉得陌生。
自己的手怎会如此陌生?
屋外呼唤他的声音被打断,芈俊阳是中军正将,管着一个营五百士卒,事务缠身,一进营门就被军务官们包围了。
少年无声地坐了起来,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脑子里仍旧浑浑噩噩,像一团糨糊,许多往事似在眼前,如雾如絮,似乎很清楚,却又抓不牢他们。
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他一直游走在虚幻和现实的边缘,分不清哪边是真实哪边是虚妄,他甚至对本身的存在也产生了怀疑。
“我,真的是活着的……人?”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手的确是属于他。
外面,芈俊阳呼唤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但只响了两声就又被打断。
少年苦笑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也就像这呼唤的声音,时断时续,支离破碎,像是一堆碎片随意地拼接在一起。
外面呼唤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越来越近,它是真实的。如此看,前日深夜发生的事也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为何自己的感觉却越来越虚幻了呢。
刚刚他又做了那个梦,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黑暗中,那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天地没有一丝光,他脚下的地面平坦如镜,根本无须担心坎坷,但他每挪动一步却都是战战兢兢。他不敢相信那黑暗中的路是永恒的,他害怕自己会一脚踏空,跌入深渊。
他就这么一脚一脚地趟着走,走的无比艰辛。
黑暗无边,无始无终,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无休无止。
一点真灵在飘渺虚无中游荡了不知凡几,忽然有一天他的耳畔响起了一个幼/童惊恐的哭喊,他的意识重新萌动了。
他看到无边的黑幕裂出一条裂缝,一道熟悉的光透了进来,他毫不犹豫地朝有光处奔去,他眼里盯着光明,却又担心脚下的坍塌,他一路跌跌撞撞,战战兢兢。
终于,接近光明了!
透过那道窄窄的裂缝,他看到了一个人悲苦的一生。
现在一切重新来过,他不可避免地犹豫了,这就是他要经历的人生吗?
不,凡尘的苦难绝不应该再重演。
重新来过,他循着本真走上了另一条路,他看穿了尘世间的悲喜,懂得了取舍。然而他的重生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他遭遇了心劫,他的心肠并非铁石铸就,禁不起那些被他蔑视的尘世间的悲苦的打动。
于是一切只能重新来过。
这一世他仍旧遵循着内心的本真一路向前。
他用铁硬的心碾碎一切阻挡他前行的凡尘俗物,他成功了,至少是成功地欺骗了自己,麻醉了本真,直到兽人的那一记重锤彻底将这精心构筑的幻影敲的粉碎。
现在,灵魂的本真告诉他,这一世他仍将在悲苦的漩涡中挣扎,直到筋疲力竭,体无完肤。
心念一闪,光明即告消失,这世界由黑白变得五彩起来。
他回来了。
……
“我是谁,我怎么叫阿浪了?”
少年再次伸出自己的手,然后苦笑了一声:这手属于那个叫苏浪的少年,他只是无根的飘萍,暂借别人的房舍栖身而已。
苏浪狰狞地笑了,如此深刻的领悟竟肇始于兽人的一锤。
修真者视肉身为累赘,时刻想着挣脱肉身飞升本真。
本真是灵魂之核,是灵魂的提纯,是人之为人最原始最纯粹的意识,而他原本纯洁的灵魂里此刻却融合进巨虎和九尾狐的意识,残留着另一个人的灵魂碎片,他的灵魂已不再纯洁,这个已经不再纯洁的灵魂还能提纯出最原始的本真吗?
一个人若连本真尚且为他物所玷污,那他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记起来了,那个夜晚,他正是为这个问题所缠裹才暂时失去了警觉,才会被兽人偷袭得手,然后他从血泊中站起来,变身为冷血杀戮者,他冷酷地射杀了六名兽人,射伤并生擒了剩余的三个。兽人是蛮人和兽族混血杂交后的产物,他们的身上流淌着人的血液,也流着兽族的血液。
战场上你死我活,没有多余的善良可以挥霍,可他为何明明有机会射杀那三个兽人却偏要舍易求难去生擒他们呢,他难道不知道兽人被擒后将遭受怎样的残酷折磨吗?
这一切只能从他内心的恶来解释,这恶从何而来,杀戮便是兽族最大的恶,更阴狠的恶只有人才有,他的恶是那个叫苏浪的少年赠送给他的,还是与生俱来的?
又是谁唤醒了它?
成为英雄的这些天他是在一片混沌中度过的,现在他想明白了,内心却充满了悲凉。恶和仇恨已经印入他的灵魂,刻印进魂核,污染了他的本真。
他这一双陌生的手将来还要制造出多少罪恶和灾难啊。
芈俊阳终于摆脱各种纠缠推门走了进来,他是个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少年,也是一个心地善良,充满阳光的少年。苏浪在他的面前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他勉强一笑,再无更多的表示。芈俊阳却毫不在乎,他一面卸甲,一面问了苏浪很多问题。
苏浪吭吭哧哧,有些答非所问。他尚未完全从混沌中挣脱出来,许多事他也分不清真伪虚实,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芈俊阳并不在乎他的不爽快,他从苏浪的眼睛里看到了无畏,他还在崇拜英雄的年纪,有极大的度量容忍英雄身上除勇气和武力外的其他缺点。
“阿浪,阿浪,你究竟醒了没有?”
“醒了,我已经醒了。”
“醒了就好,你呀,真是的……”
芈俊阳望着少年,表情很古怪:“你说你叫什么?”
“阿浪。”
“阿浪只是你的昵称,你全名叫什么?哈哈,你还要隐瞒到几时,原来你就是苏浪,我叔父礼聘的宾客,我说你的箭法为何会如此出神入化。喂,阿浪,让你受委屈了,叔父的宾客,我可不敢用来做护兵,我今日就禀告父亲,升你做都尉,你不要推辞,你的能力足可担当此任。”
“我叫苏浪?当然,我的确是叫苏浪,我是芈家的宾客,月俸五块金饼呢。”
“五块金饼算得了什么,只要你愿意,我愿意出十倍留你在身边。”
芈俊阳说要把苏浪举荐给父亲,让他做都尉,实际上只是试探,他才舍不得让苏浪走呢,在他的眼里苏浪等同于半神,顶礼膜拜还来不及呢。
“我只是箭射的好,并不懂领军打仗,都尉责任重大,我委实担当不起,我还是留在公子身边做个护兵吧。”
“好好好,太好了,阿浪你不走实在太好了,护兵只是一个名分,实际上你就是我的兄弟,生死与共,共甘共苦的好兄弟。”
芈俊阳除了是芈宁远的长子,还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这份野心不仅体现在对功名的追求上,更想在修炼上有所斩获。
而苏浪无疑将是他的益友良师。
“阿浪,你继续休息,今日太平无事,明日却有一场浴血大战。”
芈俊阳兴奋的只搓手:“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他们提,他们会像伺候我一样伺候你。”
尽管依依不舍,但年轻的小将却是公务缠身,不得不离去。望着他的背影,苏浪再次陷入沉默:“我现在究竟是谁?”
……
一觉醒来,满眼阳光。
少年悄然下床,将被子叠放整齐。
“请问队头,身体可大好了?”一名卫兵在门口恭敬地问道。
“队头?”苏浪面带疑惑。
“哦,队头有所不知,昨日军咨使亲自下令,升您为队头了。恭喜。”
苏浪笑了一下,官场中人总是把名位看的那么重,他不肯接受都尉之职,芈俊阳就给了他一个队头,其实两者他都不在乎。
“如果队头身体好些,请去中军营参加议事会,按例队头以上军官都需到场。”
“对不起,我的脑袋还是有些晕。”苏浪对官场的那一套厌恶至极,他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愿意接受制度的约束。
“唔,如果您不想去,那就不要勉强。少将军吩咐过,一切随您的方便。”
苏浪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想谁说贵族子弟很难相处,这个芈俊阳就很不错嘛,值得处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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