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倚着他手臂,头略低着,莹白面颊泛着浅浅红晕,睫羽纤长,在眼睑下投了一小片阴影。
睡颜乖巧,极惹人怜。
视线略一向上,便能看见她头顶小小的发旋。
阿欢总不梳发髻,乌黑的发随意散着,此时连他身上也落了些,柔亮顺滑,隔着衣裳轻轻扫过,绒羽一般。
贺兰面无表情,抬起右手,修长食指抵着她脑袋,一点点将她推开。
推到一半,阿欢又倒下来,竟也不醒,角度一变,几乎要滑落到他怀中。
“……”
他磨了磨牙,本想将这逆徒一把拎起来,心念几转,最后却是低哼了声,让阿欢躺平在塌上,自己站起身退后两步,垂眸望她。
他从前收的弟子皆是天资聪颖,又极有分寸,从来不多打扰。
可阿欢那么一个小姑娘,软硬不吃,打也不行骂也不是,个子还矮,讲话时还要仰起头来看他,真是、真是……
“真是欠了你的……”男人薄唇微张,忽然小声嘀咕了句。
灵力化风,从远处取来一条薄毯,一股脑盖到女孩儿身上,将她兜头盖脸蒙住,只露出小半张脸。
窗外玉兰如白雪,随风飘入,落在她发间。
像乌木中开出的花。
贺兰垂眸望着,薄唇轻抿,有一瞬出神。
阿欢醒着的时候总惹他生气,茶泡得不好喝、师尊也不喊,话少得很,每天来见他只知道发呆……
种种缺点,在心中小黑本上记了满满一整张。
可她睡着的时候,却只是无害的柔软。
让人想起小姑娘刚听说自己能去课堂时,抬眸间,向来清冷的墨眸便浸满光华。
像满天星子一下子亮起。
贺兰倏地叹了口气:“大不了,我亲自从头教起……”
他行前一步,俯身,轻轻摘去女孩发间花瓣。
犹疑片刻,想起自己先前敲她脑壳,忽然又有些懊恼,手中捏着花瓣,指腹蹭了蹭她额间。
还好没泛红。
……
阿欢原本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薄毯盖住,温度一高,便有些醒了。
加上耳畔隐约听见有人说话,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慢慢眨了眨。
第一眼,便看见贺兰站在面前,正盯着自己指尖,表情看起来很奇怪。
好像在生气,又好像不是对她。
她疑惑唤了声:“贺兰?”
冶艳仙尊表情顿时一变,五指一拢,忽然一把将她身上的薄毯抢走,团成团,愤愤扔远:“本尊还在生你气!”
阿欢还有点儿没清醒,呆呆看着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想了想,问:“贺兰,下山玩?”
“想得倒美,”男人哼了声,下巴一抬,又是那副倨傲神情,“你基础这般差,心法也得学……”
优秀心法可遇而不可求,他年少时游历四方,乾坤戒中倒有许多秘法,只是他对弟子向来是放养,让他们凭借自己机缘,可阿欢——
阿欢,就看在她年岁小,人还不太聪明的份上,偏心一点点好了。
只是一点点,很少很少的小偏心。
贺兰有意要让阿欢知道自己厉害,神识在乾坤戒内挑挑拣拣,只觉得这册抢来的宗门秘法不够高端,那册秘境中搜出的传世心法也不够神秘。
选来选去,最后挑了本被塞到角落里的。
这册心法纸张古朴泛黄,灵息充沛,血迹浸染整个封面,看起来,便处处透着“我超强无敌”的气息。
翻了几页,的确是上好的心法,隐隐有集各家心法所长的趋势,只扉页以小字写了“不可动真情”几个字。
贺兰瞥了阿欢一眼,心说这姑娘瞅着便是没心没肺的模样,这本修炼心法,倒是真合适。
心念一动,手中便多了一本古籍,不由分说塞给她。
阿欢接过这册得来不易的心法,却并未如他预料的那样,表现出任何崇拜的意味。
她捧着这本古朴册子,双眼一眨不眨,仿佛要在上面看出个洞。
男人得不到热烈回应,十分不高兴:“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修炼。”
然后发现这本心法的不同寻常之处,再来感谢他!
阿欢抬头看他:“你、不读?”
贺兰一挑眉毛,炸毛:“我什么身份我给你读!自己滚边儿学去。”
又凶巴巴补充:“不学成第一卷不许下山玩儿!”
阿欢“哦”了声,抬腿就滚边儿去了。
照例不替他把门掩上。
贺兰气得一挥袖,本想关门,灵力却把门震飞出去,恰好砸在刚走不远的阿欢身上。
贺兰:“……”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他瞬移到殿外,刚准备伸手把少女扶起,就看见阿欢扯着他衣摆,把自己从木门之下拔|出来,不甚在意地拍拍身上的灰,捡起那本心法,又往山下走。
他价值不菲的衣摆上兀然出现一个脏手印。
阿欢看都没看一眼,背影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贺兰又跑进自己识海里撒泼打滚发脾气,气死他了!!啊!!!
发完脾气,捡起地上的纸团,气呼呼地展开抚平,放到书案上拿镇纸压着,自己往椅背上一靠,愤愤瞪着。
也不知道把他给画上,哼!
-
常说七月流火,天气渐凉。
夏季分明已至尾声,而有些人,火气却一天更比一天大。
贺兰寅时起床,练剑、调息,沐浴完,顺带去后山巡视了一番小花小草小动物。
——他五行属水,灵息又笼罩了整座灵隐峰,受此影响,万物都生得尤为丰茂。
山大王似的巡视完领地,他看时间差不多,便在灵隐峰正殿摆了茶具,数着时辰等阿欢。
等了一炷香又一炷香,等得晨露煮沸又凉透,却怎么也等不来某位逆徒。
贺兰眉间越皱越紧,一拍桌,先去了峰内弟子的住处,发现人不在,以为这姑娘私自拿了牌子跑下山玩,立刻怒气腾腾去教训掌门。
玄清宗主峰大气恢宏的正殿内,冷艳女子瞪着双美眸,张口问:“我欢呢?!”
掌门扶着自己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茫然看他:“你欢……阿欢她,不是您徒弟么?”
言下之意,问我干嘛。
贺兰便扔开他,风也似地飞回灵隐峰找。
翻遍了也没找着,想起阿欢每回都是往山下走,脑子倒慢慢转过弯儿来。
他意识到:阿欢压根儿从一开始就没搬过来!
这念头一出,贺兰只觉天灵盖都在冒火。
他怒饮了几杯冷茶,人也不找了,愤愤往檀木椅背上一靠,只觉得自己这个徒弟收得亏,半点儿也不让人顺心。
阿欢每日就过来奉茶,从不提今日过得如何,更别谈向他请教修习路上遇到的困扰。
他自持身份,也不好问她那心法是不是特厉害她对自己是不是特崇拜。
估计不是的,因为阿欢至今都还没跟他说声谢。
“真是半点儿也不讨人喜欢……”
想到这姑娘半点没把自己的好意看在眼里,贺兰气得要死。
除了生气以外,还有些微妙的、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有些羞耻,也古怪,贺兰理不清楚也不愿意理,靠在美人榻上生了半天闷气,忽然再次一拍案几,气冲冲甩门而去。
阿欢尚且没有大难临头的自觉。
她今天浑身软绵绵的,总觉得自己成了面团人儿,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
此时正窝在床上,缩成一团,昏昏沉沉打瞌睡。
竹林清幽寂静,凉风徐徐。
少女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一声巨响,狂风裹挟着四分五裂的门板,“砰”地撞上她屋内白墙。
半睁开眼,便看见一人逆着光,抬腿踏入房中。
来人今日穿了身朱红衣袍,灿金耳坠,色相灼灼,日色倾倒,还不及他半分明艳。
可惜的是,这位美人正凶巴巴看着她,下颌微扬,发出声熟悉的冷哼,“你可真是让本尊好找。”
阿欢在心中小小叹了口气,眯起惺忪睡眼,将被子拢得更紧了些,又要睡下。
贺兰又瞪她一眼,好像在生气,又好像不知为何安下了心,拖着椅子,自个儿在桌前坐下。
他从乾坤戒里拿出全套泡茶工具,在桌上一一摆开,半响得不到回应,开始作天作地:“怎么,忙着呢?连师尊屈尊降贵来做客都不招待一下?”
阿欢觉得他越来越烦人,在床上摸索了会儿,顺手从枕头底下抽个什么东西扔过去。
贺兰轻而易举接下,将那样东西卷在手中抛了抛,嘲笑道:“凭你还想偷袭师尊?”
笑完,发觉被阿欢拿来扔自己的竟是先前给她的心法,怒火立时三丈长。
他咬牙切齿,恨不能把对方吞了:“不仅不练,还随处乱扔!”
少女慢吞吞从床上爬起,小脸微抬,静静看着他。
“怎么,我还说错什么不成?”
贺兰不吃她这套,非要讨个说法。
黑发的女孩儿叹了口气:“我不识字。”
贺兰:?
他呆愣片刻,薄唇微张,明明是艳丽无比的容貌,却隐约间,透出些呆萌。
男人产生些许心虚,音量降低,但还是不服:“那你怎么不告诉本尊?”
阿欢说:“你叫我,滚边儿,学。”
她不会念儿化音,本该放轻的部分也字正腔圆,正经得很。
贺兰愈加心虚,屈指敲了敲桌面,给自己挽尊道:“欢,来喝茶。”
少女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空茶盏。
美人师尊当即恼羞成怒,手中托着茶盏,心念一动,碗底便涌出清澈的水来。
他得意挑眉:“小欢儿可还有话说?”
阿欢眨了眨眼,好奇地凑近了些。
贺兰有意显摆,死活要教她灵力化物,还自己先凝了只精美可爱的小鱼做示范——透明的锦鲤不过半掌长,宽薄的鱼尾在空中讨好般地摆动着,仿若流动的细纱。
小小的鱼嘴巴甚至嘟起来,对着阿欢,吐出一串飘在空气中的泡泡。
可惜阿欢没有艺术的鉴赏细胞,也不懂什么叫做大艺术家。
所以她敷衍地瞥了贺兰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研究茶盏中的澄澈液体。
男人一顿,再次恼羞成怒,五指一收,便将精致锦鲤捏作了水。
他愤愤朝阿欢脸上甩了几滴水珠,语气凶死了:“欢!你竟不听师尊话!”
阿欢面无表情地抬袖拭去脸颊上零星水滴,有那么一会儿,甚至对这个人产生些许无奈:“非要,听吗?”
“那不然呢!”贺兰还沾着水的右手使劲捏了捏她脸颊,“做徒弟的,要的就是听话!”
“辣、好叭。”阿欢不情不愿,洁白的掌心勉为其难摊开,凝了块四四方方的冰砖。
这才像话嘛。
贺兰唇角微扬,松开手,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下一刻,他便看见阿欢拿起这块冰砖,就要咔吧咔吧吃掉。
贺兰笑容凝固。
他不可置信:“你第一次灵力化物竟然不是送给本师尊!?不对,你竟然要吃掉它!?!”
阿欢微张着唇,呆呆看着他。
贺兰死也不承认她这幅模样瞧着可爱,只凶狠道:“我教你的,那这就是我的!”
“哦。”少女想了想,乖乖点头,把手中冰砖递过去。
贺兰气呼呼接过冰砖,想了想,收入从不离身的乾坤戒。
过一会儿,他又把冰砖拿出来,妥帖放入一同拿出的错金琉璃盒中。
再过一会儿,他对琉璃盒施了几个永固咒。
一套流程做完,男人终于心满意足,这才放心收入戒内,美滋滋飞去无音峰和叶音炫耀。
余下阿欢坐在椅子上,遥望着自家师尊离开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的房门,被贺兰暴力拆卸了……
到了夜里,气温骤降。
翌日正午,初秋,一场阵雨来得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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