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中,伫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她,手中是一柄玄青长剑,霜刃薄而剔透,剑气袭人,将这片天地充满凄凉肃杀之意。

    自刃尖滴落的血珠连接成线,男子似有所觉,忽而回首,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张脸,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花树下执卷观书,盛容仙姿的出尘修士。

    只是此刻面上溅满鲜血,便显得妖气横生,似是幽冥来的艳鬼。

    “还有活的?”他低喃,声色平静,听不出喜怒。

    竟是类似冰原的语言。

    阿欢呆了一下,对方已甩去剑身殷红液体,踏着尸骨向她走来。

    无数锁链贯穿了他的肩胛骨、手腕与脚踝,每走一步,链身炁光闪烁,却无法桎梏他的行动。

    男子在她身前站定,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片刻,紫色的眸中潋滟一点趣味,“小孩,你怎么不跑?”

    他的指尖有一种湿冷的潮意,像是冰凉的小蛇,轻慢攀爬过肌肤。

    阿欢回神,把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推开,扯袖子擦掉血污,反问他:“为什么,要跑?”

    不知这副模样怎么取悦了对方,剑中人压弯了唇角,手腕一转将长剑收起,冷不丁问,“你想不想听我吹曲子?”

    阿欢说:“不想。”

    他目光流转笑盈盈地,手中变幻出一支竹笛,抵在唇边吹奏起来。

    笛声低回流转,狂风忽作,冤魂哭号不休,无数白骨自红河中爬起,迟缓地扭转脖子,将空荡荡的眼眶望向两人。

    阿欢不明所以,有点犹豫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又招招手,算是打过招呼。

    笛声一滞,正朝她走来的白骨们又哗啦啦地全塌了。

    “你果真不怕。”竹笛有节奏地轻击掌心,千痕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孩,又是一笑,引着她到白骨堆上坐下。

    “我已经有十年未和其他人说过话了,你来这里陪我,我好高兴。”

    穿过四肢的锁链哗啦作响,影响行动,男子随意在手臂上绕了几圈,姿态惬意,宛如天女挽起飘逸的丝带。

    他将长剑掷入红河中,温和地问,“你冷不冷,要不要加衣裳?”

    阿欢摇摇头,但天女无视了她的意见,苍白纤细的手指勾了勾,顿时一团血球浮至半空,纠缠穿梭,很快织成一件斗篷。

    又被一双手披在她身上,仔细地系好绑带。

    他的手指很凉,但没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因为过于苍白,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阿欢躲开对方的碰触,有些茫然:“你是谁?”

    “我是你的梦中人。”

    “不对,”阿欢摇摇头,想起在剑阁中看见的景象,很认真地告诉他,“你应该是,剑人。”

    千痕略有些讶异地看她,微微笑笑。

    冰冷粘稠的触感忽然缠住了她的腿。

    霎时天旋地转,她被一股大力拖拽入红河之中。

    窒息感来得猝不及防,阿欢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任由自己沉溺深海,咕噜噜吐出一串连绵的泡泡。

    怨毒诅咒之声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脑袋很快变得轻飘飘一团,意识远去,她开始……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恍惚间,那个轻缓的笛声再次奏响。

    乌鸦低飞盘旋着与笛声和鸣,水波退去,遍地的尸骸再生血肉,化作一个个惨白的人形。

    红日坠落,青色的月高悬于空,星宿闪烁,逝去的一切再度复生。

    而她完好无损地回到了白骨堆上。

    “你不该这样说话的,”千痕轻轻抚摸她一侧脸颊,将沾在唇瓣的发丝拂下,“小红护主,你这样说我,平白惹它生气罚你。”

    阿欢呆呆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终于透出一点无措的意味,像受惊的小动物,小声重复了一遍,“小红?”

    “嗯,就是这片红水。”男子低笑,眼波盈盈,语气仍是温柔无匹,“不过,我记起你的模样了。”

    “你小的时候,好像比现在还要倔一点,”千痕微微笑着,冰冷的手指游过脸颊,轻轻摩挲她眼下,“死了十一次,竟还想要抢回一颗糖。”

    “你那时,大概才这么高,”千痕用手在堪堪及腰的位置比划了一下,“也是穿的红衣服……难怪我总想给你加件衣裳。”

    阿欢听完,绷着小脸去扯身上的斗篷。

    才扯几下,衣摆自动抽丝剥茧,重新化作一团红线,悠悠飘回红河之中。

    千痕含笑看她,语调轻松,表情隐隐带着纵容,“我很无聊,让你在这里陪我,你口中一直念叨着姐姐,太聒噪了,我就杀了你几次——这些你都忘了吗?”

    阿欢面无表情,一直挪到白骨堆的最边边,有点茫然地环住腿,将脸搭在膝盖上,拎起垂在身前的黑发挡住了脸颊。

    这个人说的不是自己,她一点都不想听。

    她努力放空思绪,隐隐约约还是听到对方一直在说话,说那颗糖的事情,说“她”怎么也不肯交出来反而让人更想欺负,说“她”有多倔,不懂得求饶也不知道哭。

    其实交出去就好了。

    嘴里有一点点泛苦,阿欢抿了抿唇,又尝到一点血腥味,是她不小心咬破了皮。

    “……会哭。”

    她终于还是有点不开心,将脸埋进臂弯里,闷闷反驳。

    在她面前,明明总是哭。

    她忽然有些恍惚,手臂将自己又抱紧了些,像只储藏过冬食物的小松鼠。

    于是千痕也不说话了,只单手托着脸颊看她,手指卷着她的头发玩,苍白到病态的脸上一直是微微笑笑。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星宿连成一片,弯月如勾,竟是朗朗朔夜。

    浸在血海中的尸骸复生苏醒,又不断死去,咕噜噜沉入底部。

    身下白骨堆积成了高高的王座,阿欢抱膝坐在上面,脑袋低着,安静地把自己当成一颗小蘑菇。

    梦境尤其漫长,她算不清楚过去了多少时间,只知道日升月落了好多次,贺兰让她寅时起床练剑,再不醒来,他可能会直接把被子一掀,将她抗在肩膀上带走。

    他作天作地的时候有点烦人。

    茶水要温度适宜,茶盏要摆在他最顺手的位置,自己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离得太近影响他做事情——可是她都没有讲话,怎么会影响到他。

    阿欢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自家师尊身上,她越想越苦恼,看红河不时往外吐泡泡,终于问:“什么时候,结束?”

    “你说这个梦吗?”千痕松开她被玩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很愉快地将自己的天女飘带也往她身上搭,把她变成自己的囚犯伙伴。

    锁链相击发出啷当一声,他回答:“不会结束了。”

    “不对。”

    “是真的。”

    这个世界的时间凝滞在他杀死三千修士,以身化魔的那一日。

    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而现实,不过刚过去一个眨眼的瞬间。

    阿欢抬起脸,拧起眉头看他。

    这双眼黑白分明,很清很亮,因为一直埋在臂弯间而微微湿润,仿若浸了满城的雨水。

    千痕心中忽然有点异样,手一伸,长剑从池底飞出落在掌心之中。

    剑身罡气如涟漪荡开。

    “你和我有十年前的因果,又拿到寄宿我半魂的剑。”他声色温柔无俦,苍白的面颊微微泛红,“永远在这里陪我不好么?”

    阿欢摇头,从白骨堆上站起来,衣袂被狂风吹得翻飞。

    她平静地别开了视线,“我要回去。”

    目之所及之处无有道路。

    她慢慢踏入血海之中,这一次,红水滚烫如岩浆。

    表层的肌肤很快被液体侵蚀,然后是淋漓的血肉,最后隐隐露出白骨。

    千痕笑吟吟看着女孩,或许觉得她难以再像十年前那样忍受刻骨的痛楚,并不阻止。

    可每走一步,阿欢只觉得心中愈发的清醒。

    红水没过了肩膀,她垂下眼,看着自己露出白骨的手,轻轻念出一个名字。

    四周风云忽变。

    一枚雪花落在了她掌心。

    远古的战场开始淡化褪去,红海退潮,茫茫霜白侵蚀了这片空间。

    她被揽入一个极为温暖柔软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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