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忠无声吸气,视线沉默无声地扫过九五之尊的神情,又提着心弦低下头去。

    齐轩一时恍惚,目光犹在那抹倩影上定着,心底生出一股别样的情绪。

    半晌,他一喟,压音:“你们都出去候着。”

    宫人们闻言如潮水般向月门外退去,院中顷刻安静下来。他再度抬眸,她应是去了离窗户远些的地方更衣,身影看不到了。

    他定住心神,举步复又前行,步入卧房,安然等候。

    汤室中,徐思婉不急不缓地更衣梳妆,足足忙了半个时辰。走出汤室,她抬眸四顾,院中竟空无一人。

    为了让戏做得真,她事先屏退了自己身边的宫人,只留了花晨月夕服侍在汤室之中。如此一来,只消御前宫人没有及时通禀,她在汤室中不知他的到来就顺理成章,不至于引他怀疑。

    可他竟将御前宫人也摒了开来。

    徐思婉美眸一转,边走向房门边衔起笑:“你快帮我想想穿哪身衣裳好看。一转眼竟有近十日不曾见过了,我倒有些紧张。”

    花晨应道:“便穿那身橘红色的对襟襦裙吧,尚服局制得很尽心,橘红也衬娘子的肤色。”

    徐思婉思索一瞬,却摇头:“太扎眼了,只怕陛下不喜。”

    说话间她已步入堂屋,向左一转就是卧房。卧房的房门虚掩着,花晨边为她推开门边又道:“那淡紫绣紫藤花的那身齐胸襦裙如何?”

    “那身料子厚些,恐要出汗。”徐思婉垂眸拎裙迈过门槛,摇了摇头。

    继而足下一转,绕过了门前遮挡的屏风。

    一道俊朗的身影乍然映入眼帘,只一步之遥。徐思婉惊然,不禁吸着凉气一退,又怔了一瞬,慌忙下拜:“陛下……”

    “起来。”他声音极轻,但含着笑。双手扶至她的肩头,无比温柔地将她扶起。

    她缓缓起身,一时似乎慌乱至极,连头也不敢抬,被他扶着的双肩瑟瑟轻栗。

    房中安静片刻,她哑了哑,终于启唇:“陛下……何时来的?”

    齐轩斟酌一瞬:“刚进屋。”

    徐思婉骤然气息一松,似在庆幸没有让他听到先前的话。她眼波流转,清浅的笑意转而染上唇角,她怯怯地执住他的手,边往房中走边又道:“陛下怎的不带宫人,自己就来了……”

    他衔笑:“怕扰了与你的相处。”

    徐思婉心弦颤了一颤,禁不住回首看他,眼中漫开动容之色。

    他信步上前,伸臂将她圈入怀中。她听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也听到他柔声轻语地哄她:“朕原想早些过来,陪你一道用晚膳,不料一议事就这样晚了。”

    “那陛下可用过了?”她蓦地抬头,眼中全无委屈,唯有对他的关切。

    他失笑:“用了些。”她却同时已急慌慌地侧首吩咐花晨:“快去传宵夜来……”继而听到他的答复,她略显一僵,变得有些急促,“用过了……那……”

    “……再吃些也行。”他笑意更浓,凝视着她每一分微妙的情绪,忽而觉得心情很好,随口就道:“去按你们娘子的口味传宵夜来,朕还不知她素日喜欢吃些什么。”

    “诺。”花晨含笑,毕恭毕敬地向外退去。她向来很会为徐思婉着想,退至门口就将月夕也拉出了卧房,告诉月夕在外面候着。

    房中,徐思婉犹被皇帝圈在怀中,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愈发柔和下来,俄而一笑:“刚才想更什么衣?让朕看看。”

    徐思婉双颊一红,局促低头:“没有……”

    “这都听见了。”他笑音沁出,“好似是一身橘红,一身淡紫?换上给朕看看。”

    徐思婉薄唇抿了一抿,挣出他的怀抱,闷着头想逃:“宫人都不在,如何更衣。”

    他扣住她的手腕,手抚住她发烫的脸颊:“朕服侍贵人,可好?”

    上挑的语调含着温情与调笑,直令徐思婉说不出话。她于是低下头,忸怩地走向衣柜,依言地将两身衣服寻了出来。

    两人一并行去屏风后,她安安静静更衣,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却在无形中漫开。待那身橘红色的对襟襦裙穿好,不及她抬眸,他就勾起她的下颌,笑意浸满眼底:“真好看。”

    这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赞美。伴着这声夸赞,他的吻迎面落下。徐思婉迎合着他,双臂搭向他的肩,衣袖因而一划,露出白皙无暇的玉臂。

    花晨传膳用了约莫三刻,回来听得房中声响,便识趣地又在门外守了两刻,直至屋中安静才推门进去。

    卧房中衣衫散落一地,淡紫的衫子压着橘红的裙,绣紫藤花的腰带又被橘红绣蝴蝶的抹胸遮盖,好一片春光旖旎。

    花晨对这一切凌乱只做不觉,目不斜视地行至茶榻前,将食盒放上榻桌,又将宵夜一道道取出。

    徐思婉早在她进来前已穿好寝衣,伏在齐轩胸口,懒洋洋地笑着。他揽住她的肩,手指隔着寝衣摩挲着她的肌肤:“朕这几日,时常想你。”

    “真的?”她美眸抬一抬,虽是反问却不带怀疑,只有喜悦。

    他嗯了声,俯首轻吻她的额角:“日后若想见朕,直接来紫宸殿便是。”

    她似有一怔,视线抬起,凝在他面上:“陛下怎的突然想起说这个?”

    疑问莫处带了些慌张,似在担心他听到了她在汤室中的话。

    他避开她的注视,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也不知是谁隔三差五往紫宸殿送东西,今日更连鹦鹉都送了去。”

    徐思婉气息一松,羞怯地在他胸口蹭了蹭脸颊:“臣妾事事念着陛下,陛下倒笑话起臣妾来了。”

    “这怎么是笑话?”他复又将她搂了一搂,转而道,“来,用些宵夜。”

    “嗯。”徐思婉乖顺地随他起身。行至茶榻处,他落座就顺势将她一揽,圈在膝头坐着。

    她正自一挣,他右手已然执起瓷匙,稳稳舀了勺红豆蜜枣粥送到她面前。

    她颔首将粥吃下,他并不换瓷匙,直接自顾也吃了口,一尝就笑了:“这么爱吃甜的?”

    “也没有……”她一副不大好意思承认的样子,身形扭了一扭,轻道,“尚食局只是揣摩着臣妾的口味来……有些时候臣妾也嫌太甜的。”

    他点点头,便不再动那碗甜粥,夹了一筷小菜喂给她:“那给你添个小厨房吧。日后想吃什么,让他们做合口的。”

    徐思婉浅怔,旋即笑靥绽开:“谢陛下。”

    他也笑笑,又夹起一块点心喂她:“你可有小字么?”

    她明眸望着他,微微歪头:“在家中时,爹娘就唤臣妾思婉。”

    他凝神想想,似乎嫌这称呼不够亲切,便问:“那朕唤你阿婉可好?”

    阿婉,阿菀。

    那恰是她曾经的小字。

    只差一点,她眼底的冷冽就要沁出,但在最后一刹终是被她消融开来,化作再甜美不过的一缕笑:“好呀,阿婉好听。”

    他又自言自语道:“朕还想给你的贤肃阁改个名字。”

    “这名字不好么?”她一下子坐直身,明眸大睁,“陛下是嫌臣妾不贤惠?”

    “你贤惠。”他摒不住地笑,“只是贤肃二字放在一起死气沉沉,不衬你的灵动。”

    她被这话安抚,乖顺地靠回他怀中,笑言:“那臣妾等陛下赐名。”

    他沉吟半晌不语,俄而心弦忽动,悠缓吟道:“玉人晓起惜春残。花事正阑珊。卖花声送妆台畔,开篮处、艳紫浓殷。万朵氤氲,一枝芬郁,和露捻来看。”

    这词,是吟诵玫瑰的。

    徐思婉静静不言,只认真地听他吟。他生得俊朗,声音也动听,这般吟诵诗词,很动人心弦。

    又听他笑说:“就改叫捻玫阁,如何?”

    “好听!”她应得明快,剪水双瞳凝望着他,满是崇敬与爱慕。

    可他却皱眉,自顾摇头道:“捻字不好,娇花若经揉捻,虽香气肆意,却也经了璀璨。不如改成拈?拈玫阁。”

    “臣妾谢陛下呵护。”她笑颜更甜两分,“臣妾很喜欢玫瑰”

    她确实喜欢玫瑰。喜欢玫瑰香气浓得嚣张,又色泽浓郁,开得明艳,且遍身带刺,可伤人于不经意间。

    她说罢自顾自一笑,薄唇亲启,便吟起了下半阙的头一句:“檀郎昨向鬓边安,镇日对红颜。”

    吟至此处,她言道即止地闭了口,他察觉她的意思,含起笑点在她额上:“好,朕以后就‘镇日对红颜’。”

    话音落处,她恰好抬眸与他视线相接。那一瞬,她在他眼中望见她的影子,心弦颤了一颤。

    徐思婉旋即压下了视线,笑容勾起,尽显妩媚:“只怕陛下很快就要看腻了臣妾。”

    “怎会?”他语调上挑,吻在她脸颊上,“你的心意,朕都知道。”他的声线极具磁性,撩在她耳际,动人心魄,“朕不能让你难过。”

    她低着羽睫噙着笑,克制心中呼之欲出的讥嘲。

    他带给她的何止是难过,彻骨之痛她也尝尽了。她记得充斥整个秦府的哭嚎,记得挥之不去的绝望,也记得几位扛不住重压先行了断的长辈们悬梁自缢的影子。

    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啊。雨水落得急,风也很大。

    她站在秦府正厅的大门外,看到那些高悬的影子被投在白净的窗纸上,被寒涔涔的冷风一吹,晃啊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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