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半晌都没有动, 像是在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简云台却已经等不及了。
他也不晓得这人现在在想什么,便悄悄凑近一点儿,作势要吻。
他的动作很缓慢, 说实在的, 他怕裴溪一个激动就把青灯敲他头上了。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但简云台多多少少还是得为自己的小命负点责任的。
他努力观察着裴溪的状态,一旦裴溪流露出半点儿的抵触,简云台就会撤开。可是裴溪没有,他只是在原地僵硬站着。
简云台攀着他的肩膀, 将裴溪向下拉了一点儿, 呼吸抚过轻纱, 热雾缠绕在他们之间。
男朋友今天格外稚儿。
手臂僵硬,肩膀也僵硬,像是两块硬邦邦的坚硬石头。距离越来越近,简云台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这种在死线上游走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新鲜刺激感。
就在即将吻上前的那一瞬间,房门突然传来两声惊天动地的敲门声。
“简云台!你好了没?”外面有人喊鬼一样叫唤。
裴溪宛如大梦惊醒,猛地后退了一步, 又后退了数步, 后背已然汗津津。
房间内的气压猛地压了下来。
热雾似乎变得更加得浓稠。
简云台耸了耸肩说:“算了。”他倒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少亲一下又不会死。
但裴溪显然心神大乱,并且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像是被打搅到后的不满足,以及背德时险些被戳破的难堪。他重重抿唇, 眉头紧蹙盯向房门。
外面的姚丰还无知无觉,幸灾乐祸地把门开了一条缝,美滋滋冲门里伸手。
“啊,我突然想起来我送给你的衣服不全, 这里还有几条带子。”他嘿嘿笑着,“这些带子都要绑到身上,你可得小心点了,要是少绑一条,会被视为衣冠不整的!”
单手拎着带子甩了几圈,里面一直没有应答声,姚丰又将整个手臂伸到门里,坏心眼说:“你该不会连衣服都不会穿吧?你要是实在是不会呢,那我可以勉为其难给你提个醒儿,这些带子有三条是绑在白袍里面,七条绑在大腿上,记得要绕圈绑裤子里面——”
哗啦!姚丰连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完,手臂上突然起了一道格外强劲的力气,将他整个人都一股脑地扯了进去。
踉跄几步,姚丰抬头一看,登时脸上的坏笑一滞,转为震恐道:“裴通行?!”
他手上的带子甚至还在滴溜溜转悠。
裴溪垂眼看着他手上的带子。
姚丰一惊,立即做贼心虚地将带子藏到身后。再转眼一看,屏风后面悠哉悠哉绕出一人,少年脸色依旧虚弱且苍白,也许是沐浴过后的缘故,他的脖颈和眼下都泛着异样的红。如果抛开简云台脸上看戏般的神色,那这个少年长得确实很好看,特别是如今虚弱抱病,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又多了几分孱弱的病态美。
当然了,前提是忽略他脸上的表情。
简云台恶劣,故意暧昧说:“衣服呢,我确实是不会穿,但现在已经穿好了。”
“……”姚丰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心里又万分难以置信。他呆呆看了眼简云台,又惊讶转眼看向裴溪。
“裴通行,难道是你……”
裴溪截断了他的话,寒声说:“出去。退后三十步,等着。”
“是、是!”姚丰脚步立马转了个圈儿,几乎是奔逃一般跑出了房间。
临走前还不忘把门带上。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裴溪头也不回对简云台说:“神之通行不可僭越,今日种种都是坏了规矩。”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他继续说:“姚通行此次坏了规矩,我会处罚他。”
简云台笑说:“其实没什么事,他能找出十几条腰带来捉弄我,他也挺厉害的。”
裴溪说:“规矩就是规矩。”
简云台装作听不懂他的话,笑着回:“那行,你处罚他吧。”
裴溪向外走出几步,伸手搭在门上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依然头也不回说:“你可知道,你们这次为什么能够成功许愿?”
简云台闭眼乱吹:“那当然是多亏了神通广大的裴通行啦。要不是您慷慨相助,危机之时救我于水深火热,我恐怕已经死了几百次了。感谢裴通行大义,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端茶倒水。”
刚刚说的还是“以身相许”,现在就变成“当牛做马,端茶倒水”了。
裴溪暗暗抿了抿薄唇,这才回头,说:“许愿需要逝者遗物。可是有一种特殊的人,也算作特殊的遗物。”
简云台:“?”
裴溪说:“亲生子。”
简云台眨了眨眼睛,张了一下嘴巴。
“啊……”
他猛地反应过来,梅凛然这次能够成功许愿,是因为他与逝者是母子的缘故。
这样一想好像确实没有问题,遗物、遗物,亲生子某种意义上来说,同样也是逝者留在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可是我妈妈已经没有致死转折点了。”简云台说完,裴溪依旧默不作声看着他,像是在暗示什么。
很快,简云台一惊:“我爸爸还有!”
从始至终,他进的一直都是简瑞芝的镜子,还有段于景呢。
——还有段于景!
“我……你的意思是,我其实还有机会?”简云台心脏猛跳,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期待有之,恐惧也有。
他害怕再进一次,自己会落入和梅家姐弟同样的境况,他现在的执念值已经很高了。
可是很快,心中的天平摇摆,期待感缓缓战胜了恐惧感。
简云台咬唇,艰难地低喘了一声。
裴溪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神色,见状,心中缓缓泛起了一丝凉意。炎热的大暑天气,他却如坠寒潭,浑身冰凉。
顿了许久之后,裴溪从袖中取出青灯,扬手抛给简云台,“杆上按钮可折叠青灯,你将它折起藏于袖中。天明后正午十二时,所有的神之通行都……”说到这里,他艰涩地沉默了一下,吐出两个字:“有事。”
简云台哑然提着灯。
裴溪说:“届时神像附近无人看守,你可以悄悄潜往,许愿。带着我的青灯进入镜子,神之通行即便事后发现,也不敢强召你回来。”
简云台回神,着急问:“那你呢?你的审判结果到底是什么?你把青灯给我,你自己会不会有事?”
裴溪转身走到门边。
得了这么一句真心的关切,他浑身的冰凉感稍稍褪去。
“我没事。”裴溪伸手推开门,像是诀别一般,低声说:“愿你如愿以偿。”
门合上。
简云台神色复杂垂眼看向青灯,其中鬼火升腾盘踞,一些细碎的火星子绕着他的手指打转。也许是感觉到离开了主人,鬼火变得蔫蔫的,无精打采缩在青灯之内。
“愿我如愿以偿?”他重复着裴溪的话,许久时候纠结喃喃自语:“总是对我这么好,次数多了,我会更放不下你的。”
现实世界,微博。
热搜词条全都是请神上身副本,黑客白黑掉了所有的软件与平台,只留了一个微博和直播间。
此时热搜第一赫然是:成婚。
词条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表示震惊,各种高赞微博数不胜数。
【我的妈呀,什么情况?】
【直播间那边好像有禁言,我不知道发了啥被黑客白禁言了。靠,黑客白铁手无情,竟然也会注意到我这种小虾米。】
【他不是针对你,那个直播间人数已经爆了。那么多弹幕他哪儿能禁言的过来,你肯定是发了什么敏感词触被检测禁言了。】
【我发了啥啊就敏感词了?我他妈,我就发了老婆、辐射之类的……哦对,还有微生律。】
【我也是发了微生律被禁言了!靠,黑客白为什么要禁言发这个名字的人???】
【说起来,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简云台这次进副本,和胖子他们交谈,我感觉他们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了裴溪一样。】
【哇靠,这还不奇怪?我现在就是懵逼又震惊,我刚空窗期的老婆,两天就没了!两天!真的好奇怪,简大胆以前虽然也会对npc动情,但那都是经过了生生死死极限拉扯,这次——这也太快了吧!】
【我感觉他在利用裴溪。】
【啊,这样裴溪很惨啊qaq】
【他看起来不太像在利用裴溪,像是动真格的。嘶,但这样的话道理又讲不通,两天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人还要和那个人结婚?别说裴溪了,我都觉得这有鬼啊!】
“你为什么要禁言发微生律的人?”徐晴晴在弹幕里欢乐嗑cp,结果嗑着嗑着就被禁言了,她郁闷看向黑客白,“快给我解禁。”
黑客白面前是无数总计算机光屏,他无奈扶额说:“我半个月都没怎么睡觉,一直在黑各种网站,辐射又影响我的判断。我刚刚把屏蔽词和禁言词弄混了……等着,我重新调一下,马上就好。”
徐晴晴:“……那你为什么要屏蔽微生律。”
黑客白正直说:“我想看点有价值的弹幕,弹幕总聊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没有意义?!你站错了cp所以你才觉得没有意义吧?”徐晴晴勃然大怒,怎么能说她嗑的cp没有意义呢?
但她又不敢得罪黑客白,只能在心里吐槽了几句,又快快乐乐打开了手机刷微博,还是微博好,这里才是她的快乐老家。
徐晴晴刷着刷着,就笑出了声音,“上帝视角看这些人,我突然觉得好爽啊哈哈哈哈!他们为什么不怀疑裴溪就是微生律啊?还有崔煜、图灵……都是微生律啊。”
鱼星草从外推门而入,闻言说:“正常人很难想到有人的技能是当副本npc。”
徐晴晴又看了眼手机屏幕。
有好事者艾特了她的微博,以前她的微博名是联盟招安组主播徐晴晴,自从黑客白把他们的账号弄回来后,他们这些叛变的主播就全改了自己喜欢的名字。
【貌美如花cp风向标,晴姐!!!快告诉我简大胆说的那个已经分手的唯一确定关系的前女友是谁,是进联盟之前的事情吗?羡慕嫉妒恨啊tat!】
徐晴晴心道一声挖槽。
是不是人?
简云台进联盟前还没成年呢,哪来什么前女友。
徐晴晴回复她:【前男友哦】
她转头大笑说:“笑死我了,微生律自己进副本把刚确定的关系搞黄了。等他们出来,我一定要冲到他们面前笑。”
鱼星草好笑坐下,“黑历史加一。”
这时候又有人艾特了徐晴晴:【晴姐晴姐!根据你对简云台的了解,你觉得他现在是在利用裴溪吗?呜呜呜呜呜回复我,你的回复决定我们能不能嗑这对cp!】
“这是真把我当cp风向标了啊。”徐晴晴大笑翻牌回复:【放心嗑,没利用】
底下立即一堆:【!!!】
鱼星草喝了口水,语气平铺直叙说:“前几天我跟神龛医疗队一起去评估微生律的精神状况,简云台也在。我就和简云台聊了几句,忘记说什么了,好像在说金金越长越胖随它主人什么的。然后我们笑到隔壁的灵祟都过来看我们怎么了,我记得我后来进病房,微生律一直在盯着我看。”
徐晴晴:“看你干什么?”
“吃醋吧。”鱼星草无奈说:“可能是某种野兽的直觉?那天简云台一直在跟我聊金金和胖子减肥的事情,没怎么跟他说话。”
徐晴晴笑了一声,“好家伙,这都吃醋。到副本里亲都不给人亲,看着吧,微生律迟早要真香,他会后悔的。”
说起来,鱼星草、徐晴晴和微生律的交情大多是在副本里。黑客白在现实里和微生律就是好友,他毫不留情说:“他在装,他比谁都想亲。神之通行的规矩都束不住他蠢蠢欲动的心,身在曹营心在汉。隔着一层白纱,我都能看见他地震的瞳孔。”
黑客白发现,自己平时最爱看的狗血虐恋神仙爱情电影都没这个副本精彩。
鱼星草说:“这可说不定。从小到大的教规很难改正,不刺激他他可能一直这样。”
黑客白问:“怎么刺激?你跟我说,我连一下副本跟简云台说。”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黑客白和鱼星草之间的关系终于不再势同水火,偶尔还能开几句玩笑话。鱼星草看了他一眼,说:“别吧,让他们自己玩。我们不管做什么都要背锅,要是提了什么反向建议导致他们兜兜转转,微生律出副本后肯定找我们麻烦。”
黑客白瞬间想起了半月前微生律横跨大半个研究所,杀气腾腾找他算账的模样。
他诡异地顿了一下,认同说:“对,让简云台对付他,最好狠狠虐虐他。”
徐晴晴叹气:“你可别一语成谶。”
黑客白静默了一瞬,他其实也就是出于损友的心态,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想了想,他说:“简云台现在执念值过高,有点危险。这个时候再进段于景的镜子,他很可能会……他会进吗?”
鱼星草:“微生律都把青灯给他了,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去。”
徐晴晴咂舌:“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天明后正午十二时,为什么所有的神之通行都有事?什么事情重要到连神像都不看守了。”
奇怪,太奇怪了。
简云台也觉得奇怪。
收好青灯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姚丰才重新走了进来。
这次他规矩了很多,进来就乖乖说:“我错了。”
简云台挑眉,“裴通行处罚你什么了?”
“……”姚丰顿时一脸肉疼,心有余悸。
他摇了摇头,说:“裴通行还让我来跟你道歉,必须求得你的原谅才可以。”
简云台无所谓:“行吧。我原谅你。”
姚丰欲言又止看他一眼,“要不……你打我一顿吧。我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裴通行可能会以为我根本就没跟你道歉。”
“……”
简云台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奇怪的要求,他好笑说:“不行,我现在这个身体状态打你,没打两下我自己先归西了。这样吧,你把坎德隆和胖子带来见我,我就原谅你。”
姚丰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自己要被简云台狠狠整一顿。
没想到这么轻松。
他立即说:“好!”走到门口时,他还迅速怂怂地扔下一句,“没想到你还挺好说话的,我以后不捉弄你了。你是个好人,但你还是配不上我们裴通行,因为你心里有鬼。”说完他就跑,像是生怕被简云台揍。
简云台:“……”
心里有鬼。
他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
心里确实装着已经逝去的人们。
很多东西都来源于三个字,意难平。他闯不过自己心里这关,但他想要闯过。
所以他才会找坎德隆来。
大半夜地被弄出来,坎德隆一点儿怨言都没有,真情实感说:“哥,你太帅了。”
简云台:“……?”
坎德隆敬佩道:“两次进镜子都活着出来了,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简云台给胖子使了个眼色,胖子了然,当即问:“你还有遗物吗?”
“有。”
坎德隆叹气说:“但我不打算进镜子了。”
简云台微愣,胖子同样一惊:“你怎么能不进镜子?你不是已经来镜冢两次了吗?咳咳、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想进的话,我们可以带你进。”
“你们人真好。”坎德隆不明所以,但还是先感激三联。他摇头说:“我算是发现了,镜子里面九死一生,以前还意识不到严重性,看到你和你朋友的惨状,我才真正认同。”
简云台微微皱眉:“所以你就退缩了?”
“不是退缩。”坎德隆叹气说:“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死在镜子里——这个可能性真的很大。那我大概率会死在她的眼前,那我想念的那个她,该有多伤心啊。”
“……”沉默。
胖子又多劝了几句,坎德隆却像是意已决,摆摆手坚决不去。
在他临走之前,简云台迟疑开口问他,“你会后悔吗?”
“会,但是我更不想看她伤心。”
坎德隆走后许久,房内都没有人出声。眼看着已经临近正午,胖子终于忍不住了,“怎么办?要不再去问问别人。”
简云台起身。
“不,我们不去神像。”
胖子微愣,“那我们出去干什么?”
※※※
“你的青灯呢?!”田僧简直要被裴溪气死,当下吩咐人:“快去神像拦截!”
他们身处于公寓后方的灵堂前,四面有无数蓝纱横竖交织于天际,裴溪端正跪在正中间,背脊像是青竹那般挺直。
田僧看见他就来气。
原本已经说好了,正午十二时杖责,届时就看简云台来不来了。
这也是鉴别他是真情还是假意的大好机会。
他要是不来,那就肯定会趁着这个机会去神像许愿。这没什么大不了,他能许愿,神之通行也能把他强召出来。
可是怪就怪在,裴溪竟然把青灯给简云台了。
他们还强召个什么?强召个屁啊!
这是把身家性命都送给简云台了。
附近的神之通行们窃窃私语,显然也颇为震惊。田僧再看裴溪,只觉得养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这是最头脑清醒的神之通行,结果有些人闷不吭声直接放大招。
即便是以往有神之通行被外乡人蒙骗,那也没有头脑糊涂到把青灯送人啊!
田僧窒息说:“他要是死在镜子里,你的青灯也会消亡,你会和他一起死的!”
裴溪垂眼,不言。
显然这些问题他都已经考虑过了。
姚丰也觉得难以置信,“裴通行,你把青灯给他,一是保护他不被强召,二……你是不是无法跟他进镜子,索性想与他同生共死?”
裴溪还是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的田僧听了这话,气到两眼发黑。正要再骂几句,他突然身形微顿,眼角余光之中闪过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在数道蓝纱穿插之中,牌位林立。侧面的大树后有一人探头探脑,虽说同样穿着神之通行的服饰,但神之通行做事一般不会这样不光明正大。
田僧有些发愣,就连原本想骂的那些话,心神混乱之间也全部吞了回去。
简云台来了?
他真的来了?
田僧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不知道简云台是不是单纯只来看看,看一眼就走。
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他又转眼看向裴溪,裴溪虽是跪着的,但背脊挺得笔直,眼帘低低垂着,面纱下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幅心死模样。
田僧心里骂了他数声“不值钱”,控制自己不去看树后那道探头探脑的身影,心中一狠故意扬高声音道:
“行刑!如此糊涂做派,你们也不必留手了,直接给我往死里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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