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砚亭以为自己的人生已过大半,  然而事实却是,他比自己想象的过得还要久。

    五十岁那一年,担心自己活不了太久的他收了一个徒弟。

    这个年代,  别说是拜师,  只要能吃饱饭,有个手艺,改名换姓认祖宗都行。

    秋砚亭收徒还带着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特点,日后他哪天去了,  对方也要为他摔盆办葬礼,这是老一辈的习俗。

    虽然秋家打银的手艺是父子传承,  但没有子嗣的他也只能以收徒的方式不让传承断绝。

    小徒弟也是城里的人,  才八九岁,  父母已经没了,  族里连自己家都照顾不过来,  更不用说照顾一个半大小子。

    要真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还有可能给口饭吃,养一养。

    可这八九岁的孩子,再长个一两年,  就可以自己找活了。

    秋砚亭将对方收在膝下,也是给对方一条出路。

    而见过了亲戚间的互相推诿的小徒弟,  在面对秋砚亭这个给了他一口饭吃的师傅时,也格外恭敬孝顺,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让练习多久只会多不会少。

    对方在打银饰上的天分不算太出色,  但好在够勤勉,又年轻,  未来数十年如一日坚持在这一行上,  仍然能有所成就。

    “师傅,  这是方家下的单子。”小徒弟将单子拿过来。

    自从银饰铺子常年关闭后,人们购买银饰就从店里购买又恢复成了私下定制,谁想要,想要什么,就下个单子。

    秋砚亭看了一眼,是给小孩子打的一套银饰,不算麻烦,报酬却给得很高,是他定价的两倍。

    “这单接了,我打的时候你记得在一旁看着我是怎么做的。”秋砚亭神色不改道。

    方家自然还是从前那个方家,只是自从方大帅走后,方家便不如从前辉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方家在梅城还算得上号。

    当年银匠的事,也不全赖在方家身上,那不过是一个时代下,一个不起眼的悲剧。

    当时方家事后也给了抚恤,只是他们并不想接到。

    这些年来,秋砚亭并没有怨恨或者针对方家,只是将他们当成其他所有人一样,一视同仁。

    倒是秋容澜一直介意,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但作为她的哥哥,秋砚亭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这单活,秋砚亭没做几天就完成了,小徒弟一直在给他打下手,看到精美的银饰在秋砚亭手中轻轻松松就产生,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步骤和动作,小徒弟眼中是掩饰都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向往。

    “师傅,您这手艺学了多少年?我要多久才能做到您这样?”他忍不住问。

    秋砚亭闻言,面不改色道:“三十来年吧。”

    小徒弟表情顿时有些垮了下来。

    三十来年,那时候他都四十多了。

    见状,秋砚亭又笑了笑,“我学了三十来年,但是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这手艺了。”

    小徒弟睁大眼睛,看着秋砚亭工作台上摆放的各种银饰跃跃欲试。

    想到自己十几年后也有这手艺,他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秋砚亭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有积极性进取心是好事,只是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这未来能做到什么样,到底还要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家里多了一个人,但是没有多余的房间,秋砚亭就让小徒弟住在之前的店里,索性也不远,来回也方便。

    对于住在外面而不是师傅家里,小徒弟半点怨言也没有,能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就很好了,他原来的家已经被亲戚占了,当然,也不是白占,给了他一些钱。

    只是这钱跟白菜价没区别,不对,现在吃的东西还挺贵的,这房子还没白菜值钱。

    又过了一段时间,继收了一个徒弟后,秋砚亭又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两条狗,一条在家里养着,一条给小徒弟带去他住的店里,只是吃饭还是在一起吃。

    秋砚亭美其名曰是找条狗陪着他,保护他,让他一个人住也能有安全感。

    说得挺像那么回事,效果也还真有,至少之后小徒弟晚上睡觉都睡得更安稳了。

    小徒弟很喜欢秋砚亭这个师傅,他教他手艺,给他饭吃,这就是再生父母。

    对于师傅在意的事物,他也在意。

    他会帮师傅打下手,打扰房间院子,做接单送货的活,真拿对方当亲爹孝敬。

    只是他有一点不太明白,为什么师傅会那么重视一棵树。

    明明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甚至已经年老的枇杷树,秋砚亭却无论什么都亲力亲为。

    扫花摘果,修剪枝叶,还有喷药除虫,秋砚亭都自己做。

    甚至家里还有几本关于怎样种树养树施肥浇水除病虫害的书籍。

    也是看到秋砚亭在看书时,他才知道原来他师傅还读过书,认识很多字,心里对秋砚亭的敬佩越来越浓。

    一年秋冬,对着迟迟没有开花的枇杷树,秋砚亭眉头紧锁。

    小徒弟见他翻遍了家里所有书,甚至还想去卖废品的地方偷偷找书,吓得赶紧劝道:“师傅,这可使不得!要是被人偷偷发现举报,可不是小事,家里这些书都留不住。”

    书留不住还好,人出事了才糟糕,师傅年纪也不小了,小徒弟可不希望对他这样好的师傅出什么事。

    秋砚亭知道他的顾虑,宽慰道:“放心吧,没那么紧张,只是件小事。”

    小徒弟却担心得不行,着急忙慌下,就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师傅,用不着看书,我听你说这枇杷树也有五十来年了,那它迟迟不开花,应该也不是病了,只是单纯的老了,很多树老了就是这样,它能活这么久,已经是幸运了。”

    秋砚亭刚刚没被劝住的脚步在这时顿住。

    他在原地站定片刻,方才偏头看向枇杷树。

    树上的树叶仍是青绿,伸手轻轻触摸,也十分具有生机。

    它看上去像是还能再活五十年的模样。

    秋砚亭伸手摸了摸,摸到了清晨的朝露凝结而成的水珠。

    冰凉的触感浸入手上,顺着指尖滑入掌心,凉意瞬间穿透心脏。

    他想起自己早晨起来照镜子时,看到的脸上的浅浅皱纹,连他的脸上都有了岁月留下的痕迹,这棵饱经风霜的树,又有多少沟壑伤痕?

    他的手扶着树干,感受着掌下粗糙的树皮,眼眸微垂。

    忽然笑了一下。

    “老了……”

    “是老了啊。”

    声音里没有伤感,只有对眼前现实的深深无奈和叹息。

    想想自己从前还说过的,希望对方能够陪着自己久一点的想法,秋砚亭忽然有些难过。

    并非是难过于他们都在老去。

    而是他突然意识到,一棵原本大概只能活五十年的树,是怎么陪他坚持的?

    违背自然,不断努力汲取着生机,就为了活下去,陪他活下去。

    秋砚亭到如今,早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将它当成一棵纯粹陪伴自己许多年的树,还是一个陪他一起走过许多年的朋友。

    无论是树还是人,似乎都没什么区别。

    “很辛苦吧?”

    他问。

    秋砚亭目光温柔地看着枇杷树,它依旧满身翠绿,也不知为了这身翠绿花了怎样的代价。

    “努力活下去,很辛苦吧?”

    作为人尚且活得如此艰难,作为一棵看天吃饭,适者生存的树,它又做了多少努力?

    沉睡许久,再次醒来的谢拂,看了看秋砚亭,仿佛感觉到一股暖意和生机被注入这棵树里。

    “不辛苦。”他声音低低地回应。

    他只是沉睡的时间多了些,减少平时的生机消耗,对生机开源节流,努力延长自己的寿命。

    不知道是不是作为一棵树,有着和人不同的对于树的了解,人认为树老了,但在谢拂的角度看,是树的生机消耗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生机入不敷出,它就渐渐老了。

    谢拂能做的,也只是尽量让自己晚一点老,为此,沉睡必不可少,当他沉睡,这棵树的时间就会走得慢一些。

    小徒弟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师傅要问一棵不会说话没有意识的树辛不辛苦,就像他不明白一棵树活着有什么辛苦一样,再辛苦能有人辛苦吗?

    但他也很识趣地并没有打扰秋砚亭,而是在意识到秋砚亭不会再出门去找书后,乖乖地回了工作间,不多时,里面便传来一些敲打的声音。

    秋砚亭看向枇杷树,好笑道:“奇怪,怎么现在跟你说说话,都要别人回避了?”

    一个人,一棵树,又不是什么敏感的关系。

    秋砚亭觉得有趣,忽然觉得家里多了一个人,热闹一点,也不是全然不好。

    他坐在树下,原本似乎有许多话想要对枇杷树说,只是在看到一片从树上掉落到他面前的一片碧绿鲜嫩的树叶时,似乎又觉得什么也不需要说了。

    脑海中浮现幼年在枇杷树下玩时,树上时不时会掉落在他面前的嫩叶,秋砚亭忽然有种强烈的念头。

    这棵树是真的有灵魂,它的灵魂不仅记得他,还记得和他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莫名觉得心口都炙热了几分。

    秋砚亭拿着那片叶子把玩了一整天,直到睡觉时,还不忘放在枕边,一夜安眠。

    翌日醒来,枕边的树叶依旧美丽,只是不如昨天新鲜。

    他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又凑在鼻尖嗅了嗅,淡淡的清新叶香萦绕鼻尖。

    懒怠起床。

    人老了难免精神不济,从前还能勤勉努力,现在却没了那样的想法,他都有徒弟了,还努力个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大清早就上门的小徒弟的声音。

    对方脚步匆匆,敲响房门,他的声音透着急切和惊喜,像是有件喜事,迫不及待想要个秋砚亭分享。

    “师傅!”

    “师傅快出来看。”

    “枇杷树开花了!”

    秋砚亭一愣。

    片刻后,他穿戴整齐打开房门,走出房间。

    小徒弟正高兴地指着某个方向给他看,脸上仿佛在邀功。

    “师傅看,开花了!”

    时节已入冬,昨夜不知何时开始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薄薄的积雪遍布地面、屋檐、树梢枝头……将整棵树覆盖上一层浅浅的银色。

    天地间银装素裹。

    而在那银装素裹下,仍有如玉花朵屹立枝头,彼此簇拥,开得正盛。

    它们一簇一簇,占据着这棵树正对着秋砚亭的最好的位置,仿佛想要占据的并非是树,而是他的视野。

    新雪已旧,鲜花满枝头。

    一切都仿佛是最好的模样。

    白雪纷纷落在头上,将头上隐约的银白发丝遮盖,伪装出一场属于自然赠送的“白头”。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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