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里鹅毛大雪连日在下着,冷得主子们都躲在暖阁里,偎在银丝碳炉边,连饮宴出游的心思都歇了。
但下头的丫鬟小厮们却歇不得,手还得从袖子里伸出来,忙着各自的事。
有两房的丫鬟替主子跑腿时遇见了,沿着抄手游廊共行一段,自然免不了说几句话打发时间。
“我同你说,你可莫告诉别人,那二夫人房里管事的弟弟定是看上了咱们奚容姐姐了。”春烟说得眉飞色舞。
小丫鬟果然惊讶:“那可是二公子的贴身大丫鬟,将来保不齐是通房姨娘,怎又会和王管事的弟弟有关系啊?”
春烟轻撞了小丫鬟的肩,极为得意地说:“我亲耳听见那王良在门外问起过奚容姑娘,这还有假?敢来宫家问,没准也早去了奚容的老娘家里问过意思了。”
“二少爷就这么一个贴身丫鬟,怕是不会放人吧。”
“这可说不准,王良我瞧着也不错,做正妻岂不是比通房侍妾好上许多,虽然那是人人称道的二公子……”
正说着就经过拐角,小丫鬟余光扫到了一抹素白的身影。
远照着一个二八少女,即使穿上御寒的嵌绒厚袄,襦裙款款,也可见身姿玲珑有致,极为袅娜。
露出围领的精致面容玉颊生光,眉横远山,活脱脱玉质雪盼、唇瓣含朱的一个美人儿。
可不正是二公子房里的奚容姑娘。
原来她一直就在二人身后,只是未做声。
春烟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小丫鬟绷紧了脸皮提醒了一句:“春烟姐姐……”
春烟收住话头回头看去,就被那双碎星凝的眸子静静睇住,心狂跳一下,奚容怎么偏巧就跟在后面偷听了?
她一贯沉不住气,率先问了出口:“你要做什么?”
这一开口又懊悔,还没吵呢就平白露了怯。
奚容不想做什么,只凉声问:“春烟姑娘将没影的事到处传是想做什么,坏我名声吗?”
声线比之扑面的冷风,更多了清泉淙响的清澈干净。
这背地里编排清白姑娘的亲事,传出去确实极不得宜,春烟也知道自己多嘴了,但她偏是故意这般多嘴。
她说的又不是假话,那王良确实问了,后面也不过是点合理的猜测,笑闹之语。
春烟理直气壮:“不过是随意说了几句,王良本来就问了,我可没编排。”
这就是断定了奚容不能拿这点半真半假的事告到老夫人或二公子那里去,哪个主子会在乎下人这点口舌之争呢。
在这高门伺候了几年的奚容虽有亲和良善的美名,可也不是个软性好欺负的,她直言道:“王良此人是谁我不知道,但春烟姑娘在高门伺候,早五年前就该学会了谨小慎微,怎得到今日还没吃透教训呢?”
小丫鬟来宫家的时日不久,也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事,只能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春烟姐姐。
奚容不介意让小丫鬟知道:“二公子挑剔,被有怀阁赶出来的人,讨了一次嫌就别再使这些脏污的手段攀扯别人,真以为自己还有重新上去的机会吗?”
春烟在寒风里跟被人扒光了似的,脸憋了个通红,直骂:“你胡吣什么!”
奚容懒得再同她掰扯,那流言的闹心程度如何也比不过雪天冻人,还是早点办完二公子的差事要紧。
她绕过了人,轻飘飘丢下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气恼的丫鬟差点把主子的东西都砸了:“凭什么你觉得自己会有!”
然而奚容已经走远,听不见,只有站在一旁的小丫鬟不知在作何感想,这春烟姐姐乱传别人坏话的事,怕是很快自己又会被传一次。
方才小小的争执奚容半点未放在心上,王良的事没有就是没有,她也不怕谁怀疑,这宫家多得是会替她澄清流言的好姐妹。
莫说二公子不会信,信了又如何,奚容无心做他的通房或是姨娘,她虽自小卖入宫家,又伺候了宫秋庭五年,但
奚容如今想的只是早早攒了银子,或到了年纪赎身主家打发出府去,她还有向往的去处,决计在这高门里做个通房蹉跎一生。
捧着新领的墨锭纸笔,转上了一段爬山游廊,她看着山廊叹气。
外头都说二公子是在世谪仙,连住的也是高处不胜寒的地方,游廊蜿蜒上山道,高高的有怀阁已能眺望。
宫家是荥阳高门,宅子占地广阔,或轩昂或精致的厅殿楼阁不一而足,长房嫡出的公子养在家中,就算是要住在山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奚容心中叫苦不迭,他倒得了风雅,就是苦了自己这个下人,幸而不是寻常山道,不然早该被深雪覆盖了,更加难行。
朔风吹过,廊边修长摇曳的竹子簌簌落雪,更显清寒,奚容呵出了一口白气,缩紧了脖子,将半张雪俏的脸埋进围领中。
游廊尽头是萧索的庭院,桃杏都收敛了芳华,只有红梅争放,在厚雪积盖下吐露艳色。
梅树下跪着一个丫鬟,脸似月牙娇俏,又像苦瓜凄凉,奚容只一眼就瞧出了这是老夫人手底下的小丫鬟,不知如何就上来了,又犯了什么错。
这有怀阁除了几个打扫的小厮,下人就只有奚容和宫秋庭的随从吉光了,她登上高阁,此处可俯瞰大半个荥阳城,此际远山相衔,天地具是一片苍茫。
吉光候在门口,见奚容姑娘来了,自是要提醒一句:“方才老夫人让人送了醒酒汤来。”
奚容点头表示知道,年关下多宴饮,昨夜宫家置备了热闹丰盛的家宴,二公子就醉到了今日,老夫人怜爱孙子送了汤来,如今汤应是在屋内,送汤来的人却跪在了外头。
推开门是一室清旷绵长的蓬莱香,厅堂铺着广榻,对面连片的琉璃窗和纱窗一齐扣下了,霜花盛放在外,陈设简素,然桌案茶盏无一不是上品。
左右通向两间内室,奚容瞧见落在西室桌案外的食盒,越瓷食盏盛着的醒酒汤还暖着。
推开雕着焚香祷月图牖窗,就见一人静卧在暖阁之中。
皎如明月、惊世绝艳的神仙样貌,眉眼间盛整个靖朝的盛世烟雨,衣襟松散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玉色胸膛,显得清冷又多情,正是宫家嫡子,宫秋庭。
牖窗推开带进来一片光,浅眠的人还未睁眼,慵懒的嗓音先响起:“你回来了。”
介于少年和青年间难辨的清动,又带着浓浓的依眷和委屈。
奚容知道自己不用问,宫秋庭就要跟她“告状”那跪在下面的小丫鬟是怎么惹了他,可她又不是衙门的知府,还能判出对错不成。
他睁眼,一双凤目澄若秋水长空,能将人溺进去,可独对着他的贴身丫鬟伺候了这许多年,早已不为所动,冷淡地将两旁的纱帐挽起,又转身去收拾屋子。
“那丫鬟一大早来送醒酒汤就算了,还喋喋不休地胡扯着什么东西,我不高兴听,就让她跪下边去了。”宫秋庭靠着迎枕,自顾自地说着。
奚容端着醒酒汤进来:“那是老夫人派过来的人。”
她知道宫秋庭一向不大理会人,能让他发了脾气责罚,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她有规劝的职责,到底还是要提一句。
“老夫人又不是保命符,不会伺候说到谁那去都是一般处置。”宫秋庭无所谓地说道,依着她递过来的勺子喝汤,嗅着少女身上清甜带着雪气的冷涩梨香。
奚容听了也就不再说话,左右她没有对宫秋庭管东管西的喜好。
喝完了醒酒汤,奚容想自榻沿起身,偏宫秋庭倾身过来拉住她的手揉搓:“怎么这么冰,那些纸笔怎么不让别人下山去拿,辛苦你跑这一趟。”
奚容有空,又不爱支使别人,看着自己纤柔的手落在那双漂亮的长手中,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我正好也想下山和人走走,和人说说话。”
他握紧了人蹙眉:“和我说话还不够吗,都去了什么地方?”
奚容心里翻了个白眼,他们整日对着,有几句话好聊的,但嘴上仍旧恭敬:“说些姐妹之间的花儿粉儿之类的琐事,还去了老夫人那,请了年后的几日回一趟家里。”
她是六年前被进宫家伺候的,父母都是宫家的家生子。
宫秋庭闻言更不高兴:“要回去几日?”
“只三五日的光景,院子里有吉光看着,公子房中若缺人伺候,不若再多调几个丫鬟过来。”
他不爱见这么多人在跟前走,摇了摇头:“你早去早回就是,本公子这边不须别人伺候。”
奚容乖巧应是。
“且坐近些,过来。”他声音低了许多,在暖阁中低缓动人。
奚容迟疑地坐近了些许,宫秋庭将人一拉,轻轻搂她在怀,也不说话。
她额头贴着那方暖玉似的胸膛,安静地任他抱着,迎着满怀的蓬莱香,瞧着他月白寝衣上的暗纹陷入沉思,老夫人让自己来伺候他,也是有将来让奚容给他晓事的意思。
他们如今渐渐大了,这种事只在朝夕,宫秋庭已然将自己视为了他的所有物,他如今也已十六,如今还只是牵手环抱,说不准哪日就要过了明路去。
可奚容无心做通房,出府之事还是早做打算才好。
静默相偎了一会儿,奚容借口去挑碳炉要离开他的怀抱。
转身就感觉到腰间一滞,她回头,宫秋庭修长的指勾在她腰间,冷水寒烟的面容噙着娇气:“梨儿,我想打扮一下。”
他叫她梨儿,独一份的梨儿。
奚容问过,宫秋庭只说是因她身上的梨香。
将那钻进她腰带的手指拿开,奚容无奈叹了口气:“可公子今日不是要去留卿园参加清谈会吗?”
他才是似恍然想起,又无所谓道:“让吉光去传话,就说我怕冷不去了。”
这少爷也不知为何又兴起要着女装,奚容无奈出门让吉光传了话,再回来时宫秋庭已经盘坐在了红木禅椅上,面前是一方妆台。
“公子想要什么样式的发髻?”
“简素一些即可。”
他素喜女装,只有奚容在私底下得见,也常是她为宫秋庭梳妆。
但往日这人风格偏好艳灼些的,恰似浴火红莲,今日却素了下来,奚容心底道了声奇。
奚容只颔首,执起紫檀月牙梳子跪坐在了他的身后,将那头乌木似的头发梳成了简单的朝云髻,又将一枚靛蓝的莲花发梳嵌在发间。
她来到正面,遮住了一点窗户投进来的光亮,宫秋庭仰闭上了眼,任她在自己脸上描画花钿,施抹脂粉,丰神玉骨点上颜色。
再睁眼时,已有惊心动魄之感,扮作女装的宫秋庭,有倾国倾城之貌。
奚容瞧着在自己手下绽放着灼灼风华的人,倒是没有什么成就感,不过是照旧伺候着罢了。
任谁也不知道名动天下的宫家二公子竟有这样的癖好,他十四时就以才名动天下,出身更是无关朝代变更,世代传承下来的显赫门阀,这秘辛传出去,怎么看都是一桩丑事。
可外人不知的事,他本是双生子中的一个。
当年长房夫人拼了命却生下了一死一活的两个婴孩,遭受不住刺激有些半疯了,只要一见到这个活下来的孩子,就问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呢,进而打砸东西,哭闹不休。
可怜的二公子自生下来,就未得娘亲抱过,后来还是老夫人想的法子,将宫秋庭扮成了女孩儿,只说这是隔房的小侄女,大夫人才乐意抱一抱。
小秋庭还被教导了要喊大夫人“伯母”,只有他这么喊的时候,大夫人才会给他笑,搂着粉雕玉琢的“小侄女”摆弄衣裳脂粉。
但这法子也就用了三年,大夫人就生病走了,他不用再做女儿家的打扮。
但小孩儿不懂,还是想打扮成娇俏的小侄女去求得娘亲片刻的亲近。
之后,老夫人三令五申不许长大的宫秋庭再着女装,府中知情的人也不多,也都处置了。
闹了几个反复,宫秋庭就顺从了,只是迁居到了这高寒的所在,身边的丫鬟总也不满意,汰换了一批又一批,直到奚容的出现。
她还记得伺候了几日,宫秋庭忽换了一身诡丽绝艳的女装让她瞧见了,脸上还带着恶意的笑,那是十一岁的宫秋庭。
没想到奚容没多大的反应,依旧上来替宫秋庭磨写课业要用的墨。
宫秋庭瞧着“你不怕吗。不觉得我是个……变态?”
奚容却不大在意这种小小的个人喜好,又不是打骂她,她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但既然他问起,她也只是轻笑道:“公子打扮得很好看。”
眼底是对美色的纯然欣赏和远观。
奚容被他留了下来,一伺候就是五年。
若是知道自己会伺候完公子又要被逼着替“小姐”,当初她定好好思量一下再行回答。
梳好妆,宫秋庭朝后仰着,轻靠在了奚容纤弱的肩上,将身后人的手拉到面前,这个动作带得她向前,鼻尖碰到了他的肩膀。
幸而有椅背隔着,才不至于贴撞到他背上。
他拉举着她的手,迎着照进轩窗细细欣赏,五指纤纤,瓷白如玉,日光下几近透明。
“梨儿,我好看吗?”声音低似轻叹。
奚容从善如流:“公子是最好看的。”
他安静下来,“公子?”她的眼睛从宫秋庭肩膀看去,疑惑地喊了一句。
宫秋庭不答,将她拉着绕过禅椅,同她依在一处向菱镜看去:“梨儿说说,和我像不像一对儿姐妹?”
两张娇颜相贴,具是无双清丽,其中一人垂眸:“奴婢如何能与公子相提并论呢。”
他将人拉落在怀里,笑道:“确实不是姐妹,是我一个人的好梨儿。”
手指在她鬓边缓缓抚着,上了口脂的唇轻勾着暧昧。
奚容不敢再躺在他的臂弯里,忙攀着宫秋庭的肩起来:“奴婢替公子更衣。”
未下雪的时候,宫秋庭有在院中习剑的习惯,身子虽看着瘦削,但底下甚是结实,玉色肌理起伏分明。
奚容承着他月华熠熠的眼神,低头替他脱去那身寝衣。
冬日里穿的厚实,一系扶光色裙袄上身,将他身形连同喉结都掩盖了去,上了妆的脸不辨男女,任谁都只当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小姐。
“冬日里这样打扮倒是方便,”神仙小姐只迈了一步就与她相贴,清颜带笑,“梨儿,我们出门走走。”
奚容讶异,公子平常只在有怀阁里做此打扮,今日怎么忽然想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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