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嬷嬷手脚很快,晚饭前就把消息带回来了。

    “夫人,当年埋……时老奴也跟着去了,还记得在什么地方,但找了一圈,皆不见婴孩的尸骨,周遭也没有泥土新翻的痕迹。”

    听完万嬷嬷的话,老夫人又恍了一瞬,当年大儿媳生双胎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头胎生出来的孩子面色青紫,弱得探不到呼吸,接生婆当即说这是个死婴。

    谁知大夫人那头的接生婆又传来一阵惊呼,只说还有一个。

    里面还是生个第二个,大孙子的襁褓就抱了出来,老夫人忍痛看了一眼,孩子确实什么反应也没有了,让老大夫来看过,也只说是个死婴。

    之后又是让万嬷嬷反复拍打后背,皆不得用,看来这死胎已成定局。

    里头的大夫人生着,老夫人又是伤心又是无奈,自己好好一个大孙子怎么生下来就夭折了呢,但幸而还有一个,只能一意虔诚念佛。

    又是折腾了半个时辰,第二胎生下来总算是还活着,也会哇哇地哭,老夫人心底巨石总算落了地。

    之后和大老爷一商议,让万嬷嬷将死胎抱到宫家墓园外的荒地里草草埋了。

    大夫人缓过来后,看到自己身边只放着一个孩子,众人都说她只生了这一个,可她却记得自己明明生了两个,非要起来找另一个。

    之后无论谁怎么劝说都哭闹不休地要去找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老夫人和大老爷无法,只能告诉她大的那个生下来没能成活,偏她又不信,闹翻了天去,后来便半疯了。

    十几年过去,那老大夫都死了,接生婆虽还在,但确实抱出来就是这么情况。

    如今看来,母子连心,那孩子应是有些怪症,但并没有死。

    宫秋庭瞧着老夫人陷入回忆中的神色,他不记得自己出生时是怎样的混乱,但也问过万嬷嬷,如今也能猜到里边的阴差阳错。

    “上天到底是眷顾宫家的,兜兜转转,这不又回来了,”他安慰道,“以后我也会好好护着大哥的。”

    老夫人含泪点了点头,又怒声问下头的万嬷嬷:“那俩混账带来了吗?”

    “人带来了,就在院外候着。”

    宫秋庭说道:“先打三十杖,再提进来回话。”

    “是。”

    木杖打在肉上的声音沉闷,凄厉的叫声也被布巾堵在了嘴里,什么也没传到东厢房去。

    这时去给阿松看诊的大夫打东厢回来了,宫秋庭借故离开了花厅。

    —

    今日早些时候,自花厅出来,奚容就敏锐地察觉到阿松正处于极度不安焦躁的情况中。

    她实在有些心疼他这样的状态,便一路牵着手,和他说道:“阿松,你以后要有家人了,开心吗?”

    外头的雪色茫茫,像他现在迷茫的状态,他知道家人是什么,但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些。

    他就这么赤条条地长大,被卖来卖去,干完了活等着主人喂几口剩饭,然后就活到了今天。

    奚容觉得自己得慢慢劝他接受宫家的一切:“阿松,我对你好吗?”

    他看她,点头。

    “刚刚屋子里的老夫人,会对你更好,你别怕他。”

    比她更好?

    视线从未从她脸上移开,他忽然有点不大开心,但又根本想不太复杂的事情。

    奚容没等到回答,又想说什么,后头有脚步声响起,是吉光快步追了上来。

    “少爷让我来给他披件厚点的。”说着要将一件玄色的大氅披到他的身上。

    被他避开了,奚容只好接过帮他披,这回他倒不躲了,乖乖让奚容把带子系上了,吉光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

    将人带到东厢,已经有人进进出出地收拾了,见到都喊“奚容姑娘”。

    老夫人院中的人都懂规矩,并不去看她身边的阿松,老夫人没有昭告之前,大家只当不知道。

    将阿松按坐在东厢房内的黄花梨官帽椅上,瞧着他左挪又让的很不自在,奚容重又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和他说着这屋中的物事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女子芳容婉约,眸中宛如含水翠湖,更重要的是,阿松觉得,她握着自己的手,比棉衣还暖些。

    他想起了自己隔着院墙瞧她的第一眼,就是觉得这人,和天地间一切都不同。

    “这里以后就是你家了,他们是你的家人,你想要家人吗?”

    他开口问:“你,也是吗?”

    奚容愣了一下,摇头:“我不是,我只是下人。”

    没说几句话,就有一溜提着食盒的下人鱼贯而入,碗碟响动过后,屋中的圆桌满是珍馐。

    “先吃饭吧。”她将人拉到桌边。

    宫家的膳食自然比豆包、剩饭好吃,但奚容照顾人向来细心,怕他吃得太急,接过饭碗慢慢地喂他,力求等习惯了之后再让他自己吃。

    这时候宫家请的大夫也到了,给他看过之后,只说脾胃差,气血不足,说了许多吃食上要注意的,又写了些开胃健脾的方子,连身上的伤也都开了药。

    阿松呆坐在锦缎铺就的床上,又是一万个不自在,害怕自己不知怎么就把这么漂亮的地方弄脏了。

    忙过一阵,冬日的太阳偷懒得早早下山了。

    奚容送走了大夫,回来见他僵坐着,这人大多数时候像个木人一样,话少,更不会有什么表情,说来她还没见他笑过,能感觉到他的不安,却感觉不到他的高兴。

    奚容搬了绣凳,坐旁边逗他:“笑一笑好不好?”

    她忽然想起跟着饭菜送进来的还有一叠糖粉雪藕,便端过来喂了他一块。

    恰到好处的细腻甜粉入口,阿松的眉头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原来他喜欢甜食。

    奚容暗乐,却不给他第二快,说道:“你笑一笑我就给你。”说罢还端起那盘雪藕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一小块很快就被他咽了下去,对那股甜味的念头更加强烈,奚容的身上也有这种甜味,他倾身想嗅一嗅对比一下。

    她以为他要过来抢,将碟子举远,俏皮地说道:“不给。”她心中还未将阿松放在不可戏弄的主子的位置上。

    阿松一愣,静默了一会,努力地抿住了嘴角。

    那一点弧度没有逃过奚容的眼睛。

    “阿松,不是这么笑的,我来教你。”

    她星辰似的眼睛眨了眨,接着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原先精致的面容变得盈盈饱满,显出几分稚气活泼来。

    阿松看着眼前灿然如春花的少女,呆病更重了。

    奚容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有些不满,干脆伸出手指将他的唇角往上撑,显出了弯曲的弧度。

    她笑着说道:“阿松,笑的时候,嘴角是往上走不是往里收啦。”

    阿松回神,感觉到脸上的细滑指尖,他将话听了进去,嘴角努力牵了起来,看着确实像是在笑。

    奚容还准备再教,有清动微凉的声音突然自隔开里外间的紫檀嵌珐琅福寿纹屏风后传来。

    “是我来得不巧。”

    宫秋庭已转过屏风,看向床边姿态亲密的两人。

    奚容没想到宫秋庭竟然在这时候过来了,也不敢去想他听去了多少,忙收回了自己的手指,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喊了句:“公子。”

    他意味不明的晲了奚容一眼,眸底有星火残漏。

    看过病的大夫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老夫人的屋子说了些阿松的病情,又给老夫人请了脉,宫秋庭便先往这边过来了,没想到就听见了这许多的俏皮话,还要那亲密的举止。

    三人都是无话。

    宫秋庭任这屋中安静了一会,才问:“大哥可还习惯此处?”

    阿松自然不可能答他,还是奚容回的话:“阿……大公子还未习惯,奴婢会慢慢告诉大公子的。”

    他似才知:“梨儿今晚要待在这屋?”

    这,老夫人的意思应该就是暂时让她陪着阿松吧,今晚应是不能走开的,但是迎着二公子的视线,她忽地有点不敢承认。

    宫秋庭上前,蓬莱香的气味萦绕了上来,他眼儿似初春半化的湖面,碎冰浮动光晕,这双眼下的人默默低头跪了下来。

    视线变低,从他白皙腻理的脖子,一路到革带收束的窄腰,最后她只看得到苔烟落照色的袍裾。

    公子在生气,奴婢不能忤逆,只能低头请罪。

    阿松拉了拉她肩上的布料,想让她起来,却被宫秋庭拿开了手,他将那碟糖藕塞到了阿松手里,才半蹲下来看奚容。

    “梨儿规规矩矩睡在外间,别打扰到大哥,明日我来接你,知道了吗?”他的声音像在哄人。

    奚容耳际的碎发被他微凉的指尖绕着耳廓划过一圈,别到了后边去。

    她垂下了眼角点点头,才被宫秋庭从地上扶了起来。

    “还有,他不叫阿松,他叫宫椋羽。”

    奚容忙又应了声“是”,看来宫家已经确定了阿松的身份了。

    那边问完了大夫的老夫人也过来了,宫秋庭和奚容自然让到一边去。

    后边跟进来一水送冬衣的,城中最大的裁缝铺掌柜进来给阿松量尺寸,老夫人只让他们先候在大厅。

    挑拣了一大堆衣裳,又和掌柜商量着要把铺子里最好的料子用上。

    等月钩和莹烛在旁边劝着说大公子如今正要紧的是养胖,这衣裳做出来只怕就穿不上,老夫人这才作罢。

    一群人是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阿松阵仗见多了,终于慢慢地不怕了。

    正堂院子里的人被打得连哀嚎的劲儿都不剩,下人将绳索解了,任他们倒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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