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之后几日南昌城里并无异动,这天阮元却也遇到了一件喜事,陈寿祺归家之后,得到阮元抚赣的消息,便即想着前来南昌,与自己这个老师一叙旧情。这日陈寿祺正到了南昌城外,而于他同行之人,竟是阮元之前的老同学伊秉绶。



    阮元欣喜之下,忙请了陈伊二人前往抚院,三人说起癸酉旧事,自也不免一番叹息。陈寿祺想着阮元脱离江苏这个是非之地,可以自主巡抚江西,也向阮元再次道贺。可就在这时,抚院门前却有人来报,江西布政使袁秉直突然遇到一件要事,想要告知阮元。



    阮元自觉惊奇,袁秉直从来持重,这次突然前往抚院,只能是江西又出现了难解之事,竟让他也一筹莫展。想到这里,便也请了袁秉直入内。这袁秉直已然年近七旬,走路也有些不稳,可见了阮元,却是小步轻趋,急忙向着阮元走来,而这时袁秉直手中,竟还拿着一叠纸张。走得近前,袁秉直忙对阮元道:“宫保大人,今日却不知为何,南昌城里好几个地方都出现了这样奇怪的文字,我……我年纪大了,这里许多字都看不懂,宫保从来精于文字,想来见识要比老夫丰富了,还请宫保看看,这些纸张上写得究竟是什么啊?”



    因阮元加了太子少保,而太子少保高于巡抚本职之故,这时江西官员士人见到阮元,便只称“阮宫保”而不再称“阮中丞”了。阮元见袁秉直问得奇怪,也只好接过了那一叠纸札,向其中看去,果然纸上写着行行文字,看似简易,自己竟然一字不识。



    然而定睛看了片刻,阮元却已看出其中门道,笑道:“袁藩台,这些字你不识得,那是你读书认真,若你使得这些怪字,那倒是我几十年治学白费了工夫啊。这些字根本就不是字,不过是把几个字拼凑起来,刻到了一个字模里面罢了。比如这个,左边是一个‘同’字,右边加了个‘开’字,这左右两边你自然认识,可放在一起呢?哪一部字典里有这等怪字啊?就算有这个字,它是什么意思,你们谁能解释?所以啊,这不过是一些无知之徒用来惶惑人心之物,寻常百姓眼看这上面的字都不认识,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其实啊,都是庸人自扰而……”



    不想就在这时,阮元却是眼中一亮,只见这一排字的第三个,并非什么生拼硬造的假字,而是一个再尝见不过的“牛”字,而此后六个字外,竟还有一个“八”字,阮元当即大惊,继续向下看时,果然“毛”字也出现在了这一行的最后。



    “牛八毛、张柏龄、方维典……”



    “宫保大人、宫保大人,南昌府学出事了!”不想就在这时,门口竟传来了一阵惊呼之声,随即只见正厅之前,一个珊瑚顶子的官员正小步轻趋而来,这人样貌颇为质朴,阮元自也熟悉,乃是江西学政,吏部侍郎王鼎。王鼎见了阮元,当即对阮元道:“宫保大人,不好了,今日我去南昌府学之时,竟看到十几个学生围了你那刻书之处,说是……说是要把你那《十三经注疏》的刻版都毁了,不想让你再刻书了!”



    “王少宰,稍安勿躁,你且跟我说说,他们要毁我刻版,总得有个理由吧?这《十三经注疏》本是圣人之言,他们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悖逆之事呢?”阮元当即扶了王鼎坐下,向他问道。



    “阮宫保,这件事您还不清楚吗?”王鼎喘了喘气,方才宁定下来,对阮元道:“咱们这里不是江浙,是江西啊。我虽是陕西人,但对你们江南的情况也是略有了解,你们江浙苏皖一带,这些年出了不少治学之人,可这里是江西,是当年朱子白鹿洞讲学的地方啊?这里学生从来崇拜朱子,可宫保我听说,却是崇尚汉学之人,汉学门徒,这些年攻讦朱子者为数不少,所以他们对你这个主持汉学的巡抚,那能有多少好感呢?《十三经注疏》是汉唐古注,在他们看来,便是孔孟正道湮没之际的注解,他们能看得上吗?还有啊,宫保,你是不是刻书的时候,还添了一部分别的什么进去呢?”



    “确有此事,那是我在杭州的时候与学生一同编写的《校勘记》,我当时是想着,这宋本十三经,虽然最接近上古正本,可是也并非全然无误,后世明本未必就没有可取之处,更何况国朝先有蒋衡写经,后有我等当年校刻《开成石经》,也发现了不少古籍之误,那宋本中显而易见的错误,我也不能放着不管啊?所以我刻书之时,也告诉他们把我那《校勘记》一并刻入,这……有何不妥吗?”阮元问道。



    “就是这件事啊。”王鼎似乎也明白了,对阮元道:“宫保,现下他们可不似你这般想。他们想的是,宫保你名为刊刻古经,可实际上呢,你把自己的书作都刻进去了,你这不就是……不就是借圣贤名号,自壮声势,名为惠及士子,实则自取声名啊?我知道这也是妒羡之言,当然不会信了,可三人成虎这个道理,宫保也该明白啊?”



    “倒是也怪了,怎么就这几日,如此古怪的文字,还有府学……”阮元忧虑之下,自也将近日的几件事联系到了一起,看起来,自己身后或许有个尚能粗通文字,清楚汉宋之争的对手,想要趁这个机会对自己发难,甚至有更大的阴谋……



    “王少宰,你先去跟府学里的学生说一声,三日之内,我给他们答复。接下来……”阮元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说道:“今日不早了,明日就劳烦王少宰、袁藩台还有臬司的恒敏大人都来一趟,看起来……咱们是要有些动作了。”



    王鼎听了阮元之言,也自归府学去了,阮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是一阵踌躇,似乎不愿轻易做出决定。



    次日,南昌省城大小要员,尽数集结于阮元抚院,阮元想着伊秉绶与陈寿祺也都曾经为官,便让他二人一并参会。各人看着阮元取来的龙纹图画,几张上面不知写了什么文字的纸札,自也是一脸茫然,不知南昌城中这些“异状”,阮元竟能如何解释。



    “各位也都看到了。”阮元见各人已将纸札图画观看完毕,也对下面大小官员说道:“看来去年朱毛俚之事,果然尚有余波啊。当然了,做这些事的人,也未必便是朱毛俚的同伙,多半是听闻这个名字,便狐假虎威,借尸还魂而已。只是既然他们有了动作,咱们这边,也应该有所反制才是。”



    “伯元,这……这朱毛俚的名字,我听你说起过,你不是说那拥立朱毛俚的什么胡秉耀他们,已经被你一网打尽了吗?那这件事……你却是如何判断,这件事和朱毛俚有关系呢?”一旁座中的伊秉绶听着阮元之语,心中也是大奇,忙向阮元问道。



    “墨卿兄,这事未必是朱毛俚的同伙做得,只是假借声势,也有可能,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阮元见伊秉绶尚不知其中内情,也只好耐心向大家解释了起来:“我们这些日子所见异象,共有两处,一是这龙形纹路,一是这些怪字。这些字我已经仔细看过了,其中十有八九都是他们用别的文字硬拼出来的,根本就不是文字!但除此之外,你们把这几张纸里能看懂的文字都取出来,会是什么?”说着,阮元也取过一张纸来,上面文字与袁秉直所见相同,只是难解文字均被抹去,这一次各人倒是看得清楚,这一页纸之中,只剩下了牛、八、毛、张、柏、龄、方、维、典九个常见用字,而且各在一行之上。



    “这样,你们也就看清楚了吧?”阮元又解释道:“这伙人的想法,我现下猜想,当是要在南昌制造恐慌,不仅如此,他们还想着将两江名士牵连其中,让无知百姓以为,就连朝中要员,都已经开始和他们合谋,欲图不轨。这几个字,你们还不明白吗?上牛下八,是什么字?牛八毛,不就是朱毛俚吗?这张柏龄也不难解,柏(伯)字另有柏(摆)字读音,若是将这‘柏’字换成一白之‘百’字,这个人又是谁?维典之名,换掉典字,另择一字呢?”



    “宫保,依您的意思,这些人想暗示我们的名字是……张百龄,方维……方维甸?!这……这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袁秉直看着眼前文字,顿时明白,张百龄既是百龄,而方维甸本是闽浙总督,之前因丧致仕,现在安徽。这些人将百龄和方维甸姓名改换文字加在纸张之中,一方面是想要用假文字制造恐慌,另一方面则是进行错误暗示,想要让识得其中深意之人认为,百龄和方维甸都有和朱毛俚反清之念,而且反清势力已经扩散到两江三省。这样说不定就会有人在惊慌之下被人所诱,加入这股未知的反清势力。



    “袁藩台所念不错,这些人所想,便是惶惑人心,企图谋乱了。哈哈,若是我姓名也是三字,说不定现在一样会被他们编排进来啊。”阮元也苦笑道。



    “这……若是这伙贼人如此大胆,那他们也……也不是普通贼人了,咱们也不能犹豫了,一定要重拳出击!宫保大人,要不……咱们就出手吧!趁贼人尚且没有周全准备,咱们调集南昌周边绿营,在城里大索三日,有形迹可疑之人,就地捕拿!宫保大人,如此咱们自可速战速决,再无后患啊!”一旁的江西按察使恒敏听阮元说着形势不对,当即建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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