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自己和黎世序已无旧怨,阮元也向英和问道:“英冢宰,我与黎总河本就没有私怨,如今情形,英冢宰也看到了,后面的事,若是我二人能够共事,我也绝无怨言。只是英冢宰方才所言,却未免有些……有些多虑了吧?如今天下尚属太平,却有何等江山社稷之事,需要冢宰这样密约我等在此万柳堂商议呢?”



    “哈哈,伯元兄,如今这些年,天下确实尚属太平啊,却不知伯元兄以为,如今太平之本,在于何处呢?依我之见,当在于这几年来,皇上一向慎择督抚,府县有能名者,多能拔擢,京中有治才者,亦可督抚一方,是以如今督抚,我虽不敢说尽数皆为能臣,但大半都是称职的,各位总制,如今直省巡抚,大多即便不是能臣,至少也是勤勉任事之人吧?”英和却向阮元问道。



    “这个嘛……两广如今的两位中丞,康中丞和赵中丞,确是颇有治才,巡抚一方,皇上和英冢宰自然是应该放心的。”阮元也向英和答道。



    “是啊,伯元,贵州的朱理朱中丞,听说之前也与你共事过,他才具如何,你也该清楚啊?还有湖北张中丞、江西钱中丞,这些年不也算兢兢业业嘛?”伯麟在一旁也对阮元补充道:“嗯……还有湖南吴邦庆吴中丞,浙江陈若霖陈中丞,这些我看也不错嘛。”



    “说的不错,我两江三省,钱中丞玉亭已经说过了,安徽姚中丞、江苏陈中丞,我看也都不错!只是这些年实在是麻烦事太多了,河道、漕运,如今盐务也出了问题,可你说给咱们江苏换个巡抚,这就能解决问题吗?我看未必!”孙玉庭也在一旁补充道。



    “伯元,河南的小琦中丞,也在你任上与你共过事吧?听闻如今八旗下一代之内,小琦中丞是办事最为勤勉,也最为好学之人,我们在京中所闻,应该不错吧?”那彦成也向阮元问道,他所言“小琦中丞”指的是这时的河南巡抚,之前的河南按察使琦善,琦善出身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祖上恩格德尔乃是明末清初的内喀尔喀首领,因投清较早,琦善一家百年来世袭侯爵,琦善也已得到了承袭资格,也正是因为琦善家世显赫,所以他尚不及四旬,便做了一省巡抚,时有“小琦”之称。但琦善为人却勤勉好学,钱谷刑名之事一向用心,与寻常勋贵大为不同。阮元向着自己巡抚河南之时所见琦善确是如此,便也点了点头。



    事实上,由于嘉庆一向严驭督抚,对于不称职者往往罢斥,历年督抚选任也颇为尽心,是以到了嘉庆末年,各省督抚也确实大半得人,八名总督之中,仅湖广总督庆保一人为人才具平庸,其余七人均是一时名臣。十五巡抚之内也有一半声名在外,其余半数亦有不少勤勉之人,只有陕西巡抚朱勋因先前木工暴动一事颇获讥刺,但相较于乾隆之末,仅就督抚人选而言,嘉庆确实已经进行了大幅改善。时人也多以为此时官场之弊,在庸吏而不在贪吏,只是随着海内生齿日繁,庶务渐剧,庸吏之害,有时却也不下于前朝贪吏了。



    “是啊,皇上平日也总是和我等言及,治天下者,实为督抚,所以无论皇上还是在下,从来在督抚藩臬人选之上便即谨慎,绝不能使贪鄙之人外放要任。如今看来,各省督抚,有如各位一般堪称治世之能臣者,亦有勤勉可堪任事者,庸劣之辈,虽不能保证必无,却也不多了。可为什么如今天下依然多故,各省依然声称多有积弊,以至当年盛世之景,如今竟是再不复还了呢?”英和听着几名总督议论,也不觉感叹道。



    “英冢宰,依老夫之意,皇上是圣明的,只是皇上身边,有些侧近之辈,为图皇上青睐,便一味蛊惑皇上,皇上总说各省督抚因循疲玩,无所作为,那是以前,可咱们呢?咱们哪一个不是实心办事,在各省历练了十多年,甚至二十年,才得到者总督重任的啊?”孙玉庭听着英和之语,也当即附和道:“可是这朝廷之中却有些人,从来对咱们督抚有成见,凡事只要你做得稍有迟疑,他们就认为你因循废弛,凡事只要和他们想法不一样,那就是咱们督抚有私心,是咱们想要从中牟取私利,凡是咱们以为旧例不可行,想要换个新的章程上来,他们就以为你是要滥用私权,可咱们直省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清楚吗?他们根本不清楚!就说这淮盐降价,降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咱两淮所有盐商的利益都要受损,你不跟他们一个个谈,不多花点心思帮盐商渡过难关,他们哪里肯降价啊?就算降了价,他们真的因为入不敷出,破产了怎么办?可这些侧近之人,有哪个了解咱们直省实情?今日问我是不是受了盐商贿赂,明日问我为什么不去清剿私盐,原本少则一年,多则三四年能办成的事,他们就给你半年时间!这样下来,咱们直省总督,就算有些整治地方的办法,也实行不下去啊?英冢宰,您也是因为这些侧近之人排挤,所以至今尚不能登临宰辅之位吧?”他最后一句话已是再清楚不过,所谓侧近之人,便是托津和卢荫溥了。



    “是啊,如今四川亏空倒是快要补足了,可是以前在浙江、在广东的时候,就因为赔补亏空的事,军机处没少给我下廷寄啊?”蒋攸铦也在一旁感叹道:“其实如今各省的情况,大家都是清楚的,百姓越来越多,要办的事越来越多,开支自然也不能再少了,就算咱们每项账目都能详加核算,清理不急冗费,那开支也要比乾隆之时多出近一倍了。可各省收入并未增加多少,这样下来,就算亏空果然能够尽数赔补,那也是长策,绝不可躁进啊。可是如今枢廷之人,有几个明白这种道理呢?伯元兄,你之前在浙江、江西的时候,不也是一样吗?”



    “二位总制所言,确有道理,可是英冢宰……”阮元想着如今枢臣与督抚之间,或许确实存在许多隔阂,但空自抱怨,却也无用,便又对英和问道:“依冢宰之意,若想要根治此事,却有何办法呢?”



    “依我之意,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你们各省督抚势单力孤,你等平日各自节制一方,却不能相互联系,有了问题,京中也没有可资倚仗之人,这样各位就是想把实情说清楚,朝中也没人愿意相信啊?”英和听着阮元相问,便也对各人道:“所以如今在下倒是有个办法,就是我等之间,能够相互声援,内外呼应,若是各位确有繁难之事,尽可给我来信,之后再上疏皇上,这样我虽然不能得入军机,但凡要事,我也能够参与,到时候我和东甫为各位在京中声援,或许皇上可以听从我等之见呢?之后,我也听皇上说过,皇上希望各省有人望的总督可以入朝拜相,若是各位有这个可能,我也一定竭力举荐。玉亭相国,实不相瞒,皇上如今已经定下相国来年入朝之事,到时候还请相国与我合力整顿朝纲,切莫再使侧近之人一味逢迎邀宠,反而误了各位总制一方的大计啊?”



    “是吗?好,若是老夫得以入朝,老夫毕竟在外做督抚已经快二十年了,督抚办事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若是朝廷有什么要事,老夫一定直言无隐。”伯麟听着英和之语,也主动应允道。



    “哈哈,英冢宰说的是!其实我也想着为什么咱们做督抚的,在外办事夙夜忧劳,换来的竟只有皇上一再严斥,想来定是朝中还有些人,他们要么不知地方实情,要么便是存心压抑我等!日后英冢宰若是有朝中要事,也尽管和老夫商议,老夫在江宁与冢宰南北呼应,绝不能再让那些宵小侧近之辈嚣张下去了!”孙玉庭也当即响应英和道,阮元看蒋攸铦与黎世序时,二人都是默不作声,却也没有任何不快之意,看来对于托津和卢荫溥的擅行己见,二人也已经多有不满。



    可是想着英和此举毕竟是密议,又涉及互相声援之事,阮元心中却自始至终觉得有些不妥,这时眼看各人之中,似乎只有自己态度未定,看来自己不表态是不行了,但即便如此,阮元还是向英和说出了自己的忧虑:“英冢宰,其实冢宰之议,我也以为有冢宰的道理,可冢宰如此之举,若是果然实行起来,我却以为……冢宰有结党之虞啊?国朝旧例,最忌结党,冢宰此举,或许也有所不便啊。”



    “伯元,这件事我也跟煦斋商议过的,要说结党的问题,或许也会存在,可是如果结党之弊,我等可以有效规绝呢?”那彦成这时却也向阮元劝道:“结党之弊,在于营私,可如今在座之人,咱们互相是清楚的,咱们无论在朝廷,还是在直省办事,都是一心为了朝廷社稷,为了百姓果然可以过上太平日子,既然我们都是尽心公事之人,凡有困难,我等一并上言,皇上才能清楚真相啊,要不然,若是我等继续如同现在一般,凡事无有声援,皇上只能认为我等所言不实,进而被其他人蒙蔽啊?”



    “是啊,伯元兄,我倡议各位来此,乃是真心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是真心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兴盛世,若只是为一己之利,我何苦如此啊?”英和也对阮元劝道:“若是有朝一日,我的意见果然可以得到皇上重视,我一定竭力清除旧弊,革除各省不急陋规,重新议定治漕之法,各省督抚若有上言守令不称职者,我也一律严办,绝不容情!怎么样,伯元兄,就算看在你我多有旧交的份上,你也和我们一同携手共进,一并重振国朝!你却以为如何呢?”



    只是阮元听着英和之语,却也隐隐看出,英和之念,或许并非仅仅在于所谓“内外共同上言”之事,或许对于日后的军机处位置,英和也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



    但即便如此,想着英和与那彦成毕竟跟自己多有相熟,二人并非寻常八旗子弟,相反自登科入仕之时,便是有志于再兴盛世的救世之人,阮元却也不愿再去拒绝二人,便即对英和道:“英冢宰,声援之事,我日后回到广州,也是可以配合冢宰的,只是有一件事,我却想与冢宰说得清楚,我等此举不为结党,只为兴利除弊,将直省之弊如实上言,以求根治之法。其中关要,还是在于实事求是四个字,若是我所言果然如实,也请冢宰相助于我,但若是我所言不实,只是为了一记之利敷衍巧饰,也请冢宰无需犹豫,直接驳回我上奏之语。只有我等公心任事,朝政方可清明啊。”



    “这个自然,伯元兄,有你这番话,我们也就放心了啊。”英和看着阮元至少愿意在部分要事之上相助于己,却也放下了心。



    眼看天色将晚,阮元便也与各路总督一一道别,英和也托阮元南归之时,帮自己问过焦循安好,阮元也答应了。待自己回到衍圣公府时,却也已经是一更时分了。



    “夫子回来啦。”孔璐华在门内听得阮元归来,便也迎了出来,对阮元道:“夫子,今日皇上从圆明园来了口谕,说让你明日便去海淀,后日一早入觐。夫子,听传旨太监的语气,皇上似乎很重视这次会见呢。”



    “是吗……”阮元当然也清楚,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觐见之事,嘉庆绝不会让自己提前到海淀准备,一旦有了这样的口谕,那么这次入觐有何等重要,也就不言而喻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阮元心中不禁闪过一重忧虑,竟是久久不能退散。



    或许,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和嘉庆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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