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之会次日,阮元便也暂时离开衍圣公府,前往海淀暂居,准备入朝觐见嘉庆。第二日清早,阮元便即进了圆明园,交递绿牌之后,在曹进喜的带领之下走向勤政殿。到了勤政殿上,阮元叩拜已毕,却也将头抬了起来,想着认真端详一番嘉庆如今的样貌。



    只是阮元这一加端详,却也吃了一惊,只见这时六十岁的嘉庆神色虽然尚属柔和,双目中的神采却已渐渐消逝,嘉庆身材原本便即偏胖,这时只觉相较于三年之前,嘉庆又要胖了不少,而嘉庆面色却并无多少红润,反倒是已有大半蜡黄之色,面上松弛之状,更是稍加凝神,便能发现。这样说来,嘉庆的老迈看来已是不争的事实,甚至这时的阮元心中,也莫名多了一份担忧。



    难道这次入觐,真的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嘉庆了吗……



    嘉庆却尚未察觉阮元神色之中的异状,而是一如既往,指着两份奏折向阮元说道:“阮元啊,你之前上奏潮桥盐商积欠,请求予以缓征之事,户部已经议定了,你缓征之法甚好,回了广州,就按你原来的办法去办。如今广东尚属太平,却也不急于一时的。”



    “臣谢过皇上宽恩。”阮元也向嘉庆回拜道。



    “还有这份奏疏,哈哈,朕也是没想到啊,你都已经离开湖广两年了,湖广那边的百姓还记得你呢。”嘉庆也指着另一份奏疏对阮元说道:“前几日湖北的张映汉给朕上奏,说你在任之时,曾经修筑荆州水闸,重新疏浚水道,如今两年多下来,果然大有起色,当地原本有不少抛荒的田地,如今都一一得到灌溉,能够丰收了。而且这两年,长江也一直没有水患,这都是你在任时的功劳啊。湖北那边荆州一带,据说还有不少百姓,在村里供了你的长生牌位,用以铭记你督鄂之恩,百姓对你这般感激,那你做得可是真不错了啊?”



    “皇上,这……也是皇上明察。”阮元自然清楚,供奉生牌这样的事情,自己不能在嘉庆面前居功,只好如此谦辞。但即便如此,回想当年离开荆州之时,自己鞭打范忠、范节等人的旧事,却也是有些遗憾,若是当时有充足的时间对他们解释,或许自己也不会下这样的重手,便主动对嘉庆承认道:“只是……臣在荆州之时,也曾犯下过错,当地百姓有不知水闸水道之利者,在臣面前多番阻挠。臣愚鲁,不能早为教化,反而将他们鞭笞了一顿,如今回想起来,臣对不起他们,皇上若是给张中丞批复,还望将此一节告知。臣……想向他们道歉。”



    “是这件事啊?这件事张映汉也提到了啊?”不料嘉庆却劝勉自己道:“张映汉提到荆州那边确实有个范塘村,那里百姓不相信你水利之能,数度干预于你,被你鞭笞。可他也提到了,如今荆州四县水利大治,范塘村亦无水患,这些百姓平安的过了两年下来,都已经清楚了你当时用意,所以对你也只剩下感激,没有怨恨之意了。也好,既然你也是诚心任事,朕就跟他说一声吧。”听着范塘村百姓果然从水利兴修中获利,也可以原谅自己,阮元这才大喜,连忙再次向嘉庆谢恩。



    “阮元啊,如今想来,你督抚七省,之前五省办事,或有多寡,却也尽数妥帖,如今广东这边,却有一件要事,还需要你尽力去办啊。”嘉庆也指着另一封奏疏,对阮元道:“这是御史黄大名前几日的上奏,说起如今广东之弊,关键有三,一是战船或有偷工减料,质量不足之处,二是粤海关往往在互市之际,滥征洋人贿赂,第三嘛……便是鸦片了,近年来,鸦片流入广东之数,看来是有增无减,甚至他听闻不少官府中人,也因为收了洋人财货,不仅不能严加查办鸦片,反而听之任之。这件事,你可怠慢不得啊。回到广州,这三件事你都好好为朕查办一番,一定要回禀实情,尤其是鸦片之事,朕也知道,其难不在于设立法度,而是施行法度,若是你发现有走私鸦片之人,又或者还有包庇其间的大小官吏,自当一律严办,决计不能容情!”



    “回皇上,臣自当严查此三弊,鸦片偷漏进口之事,臣亦当详加查办,使走私之人,无所遁形!”阮元自然清楚,两年的时间里,自己已经将虎门海防、粤北山区盗贼清剿二事大体办理完毕,那么接下来外部无事,也就可以全力整治鸦片进口之事了。



    “好了,朕也知道你从来都是办实事的人,回了广州,便即依你的想法去做,多花些时间却也无妨,要在收效啊。”嘉庆说完公事,言语也渐渐缓和了下来,忽然对阮元道:“阮元啊,你……你也看到了吧,朕今日在这御座之畔留了一个位置,这里没有外人,你……你且过来坐下吧。朕也有些话,好久没见到你了,想着跟你说两句,你看……却是如何?”



    “皇上,这……臣不敢逾矩。”阮元听着嘉庆忽然要他对座而谈,一时竟是有些犹豫,不敢贸然应下。



    “朕今日特意准了,你便不是逾矩。再说了,阮元啊……你可要知道,两广路远,往来京城一次多有不易,你如今虽是在要任,却也离朕越来越远了,朕……朕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有些话,朕担心今日不与你相询,以后你不在了,朕……朕便无人可以相问了。就这一次,朕赐你一次对座之便,你……你就接旨吧。”不想嘉庆这时言语,竟已不像寻常的决事之言,倒是更像在恳求阮元一般,阮元心中也是一酸,回想君臣二人相遇近三十年,虽是君臣有别,可除了刘凤诰之事前后,嘉庆大多数时间对自己均是谦敬有加,这时嘉庆要他对座,他又怎能再行谦让?便也应了嘉庆之语,走上前来在侧面座位上坐下。



    “好啦,阮元,之后的话就是私事了,你也无需拘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朕绝不怪罪于你,也不会有人听到你今日之言。”嘉庆见阮元之状,清楚他囿于君臣之别,或许不敢在自己面前说出实话,便先向他劝慰道。接着,嘉庆便即问道:“阮元啊,朕近日回想三国之事,却也是颇多感叹啊。曹孟德听贾诩之言,袁本初刘景升故事……之后便即立了曹丕,再不去想陈王。后人皆以为贾诩之言乃是至论,可朕这些日子回想起来,果真便是如此吗?曹魏篡汉之后,也不过四十六年,便又有司马篡魏之事啊?所以朕反倒是不明白了,若是当年曹孟德一死,所立乃是陈王,陈王未必便会英年早逝,也未必便有篡汉之意,或许那样下来,汉末的乱世会结束的更快一些呢?你……你却有何意见啊?”



    嘉庆所言陈王就是曹植,这一点君臣二人各自清楚,而阮元听着嘉庆之语,心中却也不由得担忧起来。



    难道自己最初的猜想,竟然是真的不成……



    但看着嘉庆神色谦和,又兼他方才已经告诉自己,此处之言不会外传,阮元沉吟片刻,还是从容而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嘉庆:“回皇上,臣以为曹魏之败,不在于贾文和之言,而在于明帝齐王之易代。皇上所言确是正论,可魏明帝、齐王之事,发生在贾文和死后十六年,又怎是贾文和在世时便可以预料的呢?魏明帝纵欲早亡,幼子不过八岁,也正因为齐王年幼不能成立,对于臣下也毫无威信可言,高平之变以后,司马一族方能尽得朝政,齐王之位亦不能全。可若是魏明帝亦有六旬之寿,或许晋宣(司马懿)便得不到那样的机会了啊?待得高平之变已成,曹爽已然族灭,司马一族已经掌权,曹氏再去挽救社稷,又有何良策呢?晋宣诛曹爽之后,便有王凌起兵拥立楚王曹彪,讨伐晋宣之事,王凌是败了,可读史之人却大多没有想过,若是王凌胜了呢?”



    阮元之语,虽然仅言及史事,可嘉庆听着,却也清楚阮元之意,王凌所立曹彪是曹操之子,乃是年长之人,而齐王曹芳不仅是年幼之主,史籍之上甚至仅言其为宫中之子,曹芳是否为魏明帝亲生,或许都有疑问。换言之,如果王凌真的战胜了司马懿,那么之后曹魏必然会有曹彪与曹芳之争,到那个时候曹魏还是会迅速衰亡。阮元此语,自然也是在告诫自己长君幼君,其实不同,回想膝下诸子,嘉庆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看来……”嘉庆渐渐清楚阮元之意,自是绵忻年幼,不足以治事,而且一旦绵忻在自己身后做了皇帝,朝中必然会有亲附绵宁之人不服,那样的话,清王朝也会陷入进一步的分裂之中。



    “好,这件事朕清楚了。”嘉庆也向阮元点头道:“真是没想到啊,朕记得,上一次如此郑重的向你问事,是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当时你南书房定计,帮朕除了和珅。如今二十年下来,朕让你出京督抚七省十四年,却没怎么留你详议要事,平日除了奏折言事,便是你来京城商议公务。朕如今回想起来,也有些对不起你啊。可是如今天下,像你一般能够实心任事,而且所在必有成就的督抚,各省也缺人啊?朕这些年没留你在京城,你不会怪罪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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