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颜正庭来看女儿时,正见睿暄给清如梳头,素色布条在她瀑布般的长发间顺从地做了一件装饰品。

    三个月的时间。

    睿暄适应了自己的短胳膊短腿,适应了平凡可笑的容貌,也适应了这个急匆匆的时代,学会了看电视、用手机、上网看资讯,对着六线谱练吉他,背下一本本图文并茂的教科书。

    此世之人,不必掘井挑水,不必清洗恭桶,不必劈柴架灶,还可居于结构稳固陈设便捷的房舍,本该无忧无愁,安逸逍遥,却与前人无异,堪不破情之一字,解不开自缚的心结。

    他一面肆无忌惮做着自己,一面捡拾原主人的顽劣,又从这顽劣的表象里析出不易察觉的温柔。

    这孩子,惯用繁体字,痴迷历史,擅长厨艺,喜好作诗,爱看武侠,立志做个义薄云天的小霸王。

    他对红色有特别的偏好,而睿暄将其视为禁忌。

    这便是二人最大的不同之处。

    阴历五月初十,是他的生辰。

    刚满十岁,何时才能为颜家开枝散叶?睿暄愁叹,坐在核桃林中,取一方丝帕,绣上自己作的小诗。

    耳畔传来“野种”的谩骂,迎面而来的羊群惊得没了秩序。

    睿暄扔下针线,连打带喝赶跑了叫嚣的兔崽子们。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树下有个跟他身量相当的男孩子握着鞭子发呆,羊是他的,刚刚的骂声也是朝他而去。

    那张明晃晃却莫名有些摄人的小脸,睿暄再熟悉不过。

    墨凛!

    故人还是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席地而坐,眼神不在这六界之中。

    睿暄近前,在地上写出名字:“我叫颜睿暄,这三个字,你可认得?”

    对方也在地上划出名字:尹学辰。

    他若姓尹,必是墨凛后人无疑!

    睿暄甚慰:“你是小爷我前世今生收过最好的生辰礼,快叫声哥来听听。”

    “等你身高超过本少爷,再说吧。”那孩子笑了,眼角弯成月牙儿。

    十里八村传出了大新闻,克死父母被表叔收养的小哑巴尹学辰开口说话了。

    与前世的墨凛一样,学辰也是个孤儿,也比睿暄小三岁。

    家族企业破产,父母车祸去世,曾经拍过广告的小明星因克死双亲而成了一只烫手的山芋,鳏居多年的瘸子表叔陈国本收留他,只为找个帮手拉扯自己一双儿女。

    来到村里两个月了,学辰始终不肯说话,他贴身藏着一枚粉钻戒指,指环上刻着篆书“白首不离”,那是他母亲的遗物。

    有那么几天,学辰没了音信,睿暄找到陈国本家里。只见小树和小苗兄妹俩哭成一团,而学辰身上满是棍棒淤痕。

    粉钻戒指丢了,学辰看到隔壁的篱笆嫂戴在手上,他去要,被陈国本拖回来便打。

    睿暄得知原委,找来村长,叫上乡邻,踢开篱笆嫂的大门。

    戒指何处得来?产地在哪?价值多少?

    篱笆嫂答不上来,吐着信子撒泼。

    睿暄和学辰一起在地上画出奇特的字符,与戒指上刻的一般无二。

    白首不离。

    四字篆书,便是铁证。

    篱笆嫂鼓起双颊急红了眼,捡起砖头砸向学辰,睿暄替他挡下。

    翌日,篱笆嫂自缢而亡。

    睿暄房间里的单人床换成了上下铺,学辰住了进来,他又变回了小哑巴,篱笆嫂的死和睿暄额角的伤,皆因他而起,他揽下罪责,心里上了一把无孔的锁。

    睿暄的伤渐渐恢复,取下纱布那天,院里来了两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男孩胆小怯懦,女孩天生聋哑。

    颜正庭点起烟锅,呛人的雾吹到睿暄脸上,沉吟道:“只有姓氏和出生日期,你替他们取个名字吧。”

    睿暄抱着婴孩相看半晌,掐指推算,翻查古书,许久才提笔落字:易坤,温茗。

    “山岳河渎,皆坤之灵。男孩五行缺土,坤字再合适不过。”睿暄一手持卷,一手握笔,“女孩是个美人胚子,命格与木相宜,温茗,大气又不失婉约。”

    颜正庭将白铜烟锅一转,敲在睿暄头上:“臭小子!这娃儿有个美人尖儿,长得又俊,你取个带草字头的名字,是当媳妇备着呢?”

    宁阿姨掐腰乐着:“差9岁呢,老牛吃嫩草,你等得起吗?”

    清如也笑:“你昨天又偷我一枝绿萝养在高脚杯里,还绣了手绢,这回是要送给谁呀?”

    宁阿姨捂唇道:“肯定是小卖部的谢芳!唉,癞□□惦记小天鹅,亲嘴都够不着。”

    睿暄冷哼以对,抱了温茗在怀,那孩子甚喜亲近于他,贴着他脖子闻个不停。

    他自己也觉讶异,身上有种前世未现的体香,很难形容的气味,像甜酒泡过的青草,像旷野的风,雪后的梅。

    颜家娶妻须有花草之意,家训不敢忘,名字带草字头的女子,他都是多留心的,赠与绿萝绣帕,以期回应。

    “坤儿和茗儿以后由我教养!”睿暄喊道,“得我赐名,便是我的子女。”

    他随意哼着歌,不是清如爱听的邓丽君,也不是风靡校园的摇滚乐,古朴悠远的调子,是前世的娘亲看顾崇旭时唱的摇篮曲。

    怀里的温茗眉眼舒展,美人尖越发明显了。

    而睿暄,突然把婴儿塞给学辰。

    孩子骤然痛哭,喉咙无声,哽咽急促,随时都会断气一般。

    学辰无措,总算开了口:“我……我不会哄孩子。”

    睿暄不理会他,把自己关进屋内:“小爷我要闭关,把校服改成入时的款,长成这样,再不讲究穿戴,如何给他俩找个娘亲回来?”

    学辰无法,只得哼起歌谣,含混的调子伴着温茗入梦,他第一次真切感到生命之始的简单纯粹,活着,被宠着,有人在意着,那就心满意足踏踏实实地倒头就睡,哪怕明日天崩地裂。

    他羞惭想着,大院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自己为何不能坦然地做个空白的婴孩呢?

    从那天起,睿暄有了一子一女,学辰的哑病也痊愈。

    给易坤和温茗找娘亲这桩大事,睿暄花了四年也没办成,虽然内心年逾弱冠,可外形不过是个初二学生,而身高体貌混在小学生里也看不出差别。

    往来学校的路上并不太平,三五成群的小势力喜欢在欺凌弱小中寻找存在感,为首的谢斌最为嚣张,时常截下院里孩子辱骂取笑。

    因为一句“没爹没娘的怂货”,谢斌被睿暄打掉半颗门牙。

    睿暄被学校记了大过,同时成为所在初中公认的老大,恶行昭著,劣迹斑斑,睚眦必报,自封“坟山霸王”。

    而五年级的学辰跟随话剧团下乡巡演之后一举成名,人称“坟山影帝”。

    坟山是一片简易的墓地,土冢有大有小,绝大部分都没有立碑,坟地之前有三座丘陵状的沙土山。

    坟与山,相互为名,相依而立。

    门牙事件之后,睿暄组织所有孩子统一时间上下学。

    初中部的铃声响起,睿暄翻墙到了小学门口。

    “集合!报数!”他一声令下,颇有沙场点兵的气势。

    “1、2、3、4……”稚气的,铿锵的,羞怯的,带着鼻涕泡的声音依次迸发。

    清点完毕,多出一个。

    睿暄将混在战队中的谢晖踢出去:“想跟小爷一道回村儿,先去灭了你那聒噪多事儿的亲妈和奸懒滑馋的老子!”

    谢晖怒吼:“靠你大爷,颜睿暄!”

    学辰轻吐几字:“你爸就是他大爷。”

    “靠你大爷,尹学辰!”谢晖再吼。

    睿暄抱臂:“他爸是独生子,没大爷。”

    谢晖气结:“你俩吃了我妈多少韭菜盒子,忘恩负义欺负人!告我妈去!”

    “竖子无状!腌臜泼皮!王八犊子!妈宝儿男!”孩子们叽叽喳喳起哄架秧子。

    谢晖是宁阿姨的孩子,跟谢斌并非亲戚,村里约莫八成人家都姓谢。

    六百年前,此地名为谢家村,隶属顺天府,当时的外姓人只有颜家一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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