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山之下的路,像风中的纱线,没章法的蜿蜒,总也走不完似的。

    孩子们队列严整,学辰像个副将,跟睿暄并肩,突兀问他:“你懂风水又通《易经》,那个……要是……换个名字,可以改变命运吗?”

    睿暄斜睨着他,停步缓声:“任何生灵都困在阴阳气数之内,但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为善不倦和怙恶不悛,不同选择就会有截然相反的命运,定数是会随心而变的,对一个人,既是束缚也是保护,若想化险为夷一生安乐,就要尽可能的善良。”

    理解这段话对十一岁的学辰来说太过艰涩,但他还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我可以取个名字送你。”睿暄又道,“但你得叫我一声哥!”

    此言换得对方一声尖刻的冷笑。

    回到大院,学辰去了书房,正见“坟山学究”颜正庭拂开宣纸。

    学辰跟着他一起练字,取了两支毛笔,双手分别控住,沾墨时,看到砚匣之下压着一枚笺纸,上书:

    你的眼是座候人的亭,不怕等待变成忧郁的风铃,是蕊间不败的晨露,人世最美的浮萍。

    都说字如其人,单看这蛟龙逐日般的行楷,睿暄的样貌该是面如冠玉仙气飘飘的天皇私生子才对。

    学辰眉眼一弯,阳光都跟着晃动,笑问:“院长爷爷,睿暄古体诗写够了,开始学徐志摩?”

    颜正庭洗笔,墨色晕开,释然吐气:“你再仔细瞧瞧。”

    学辰俯身,嗤笑出声。

    每句首字:你不是人。

    玄机参破之时,睿暄带了满身浓香的炸酱味儿进了屋,骄矜一笑:“老不正经,校长那边有信儿了吗?”

    颜正庭负手而立:“你掐指算算呗。”

    睿暄抠了抠指甲缝里的面粉,从容开口:“看你这得意做作的模样,便知此计已成。刘老师婚期将近,此诗权当贺礼。她一眼看透,而我拒不承认,反咬她污我人格,辱我好意,加之我哭得梨花带雨,凄入肝脾,她也悲从中来,黯然销魂,答应联合几个老师去找校长求情,抹了我的处分。”

    “她要是没看出来呢?”学辰弃笔问他。

    睿暄挑眉转眸:“她素来看重我文采斐然,识不穿,我就赔笑卖乖,正面伸冤。”

    学辰拍掌咋舌:“刘老师待你那么好,居然连她都算计,你丫真是让我肃然起急,都不知该骂点儿什么好!”

    颜正庭淡笑:“你俩的外号应该换换,睿暄才是真影帝,爹的英雄娘的胆,要做院里孩子的父母,就必须强大可靠,在外面好勇斗狠凶神恶煞,回到家就成了贤妻良母,种菜,做饭,缝补衣裳。而学业,除了语文历史必争第一,其他科目不多不少只拿60分,可谓是最高级的恃才而骄。其实睿暄你具备称王称霸的天性,难得底色仁厚又懂隐忍,假以时日,会成大气候!”

    学辰心底软了一块,问道:“那我呢?”

    “你?自然是个小霸王。”颜正庭顿了顿,“平日里压抑自己发光的能力,登上舞台可就疯魔了,五指山都压不住与生俱来的天赋。跟清如一样,你的心不在这世上的哪一头,你会飞,没头没脑地飞,最终成为天上的星。”

    被端方持重而又自在乐天的后代老厮剖析个彻底,睿暄皮笑肉不笑:“您的外号也得换,就……坟山婆婆嘴,如何?”

    烟锅狠狠敲在睿暄脑门,颜正庭道:“赶紧抻面去,吃完还得排话剧呢。”

    餐后,孩子们在千年古树下搭台子。

    本已枯死的国槐近年来渐渐复苏,如今,树洞里已经蓄出灰褐的芯。

    它孤单矗立那么多年,看千载枯荣、百代铅华归于尘土。

    古书典籍,稗官野史,佶屈聱牙的文字让睿暄懂得,演技超群与坐拥江山之间的联系密不可分。

    权谋算计,与善恶无关。

    他有自己的信仰,这不是一个求仁得仁的世界,他适合演戏,也必须演下去,哪怕用自己的伤痕做道具。

    囿于惨烈的外形条件,这一次,他饰演的是一棵树,只有这个角色是不露脸却有台词的。

    道具还没备好,孩子们却罢工了,目不转瞬盯住一个漂亮姐姐。

    是学辰的同桌白语芯,她会弹钢琴,整个人也如一架华美的钢琴。

    山林传出簌簌之音,像雨声又像风声。

    白语芯从不对人笑,今日却浅浅展颜,但睿暄看得出,那柔和面庞下棱角的阴影和唇齿间藏不住的鄙夷。

    白语芯递来一封书信和一盒巧克力,对睿暄说:“这是给学辰的,麻烦转交。至于你,绿萝配高脚杯,手绢上绣情诗,送了无数人,没有一个回应,因为你的个头儿和你的脸,根本不具备招蜂引蝶的资本。”

    学辰就在旁侧,她却一眼也不看,故意让二人难堪。

    看着她高不可攀的背影,睿暄心里堵得厉害,挫败还是屈辱,他搞不清,只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像是卡着一根刺。

    他把整盒巧克力独自吃光,而后喊道:“小崽子们,你们说,我长得丑吗?”

    “老大,你不丑,就是难看!”

    “矮挫,还黑!”

    “比铁蛋儿强!你没他身上那股茅坑味儿。”

    “对,老大,你很香,温茗天天抱着你闻,鼻子都快瞎了。”

    “我给你写了首诗,泼皮无状似猴妖,揽镜自照吓一跳。”

    “其实老大眼睛还行,越来越像清如阿姨。”

    孩子们受了颜正庭教诲,刚直不阿,言辞从心。

    睿暄心有所思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裁剪衣服或是枯坐绣花,一旦发愁生闷气,就去做木匠活儿。

    此刻,他从吉祥寺的庭院挑出一块花纹均匀的实木板子,用这木头在大院中央做成了秋千。

    他坐在上面,让这上了岁数的死物摇曳起来。

    学辰知他不痛快,也知他为何选了寺庙的木板,他要用孩子们的笑声滋养秋千,而它以庇佑当作回馈,疗愈各式各样的痛。

    细雨绵绵而至,房檐下的燕巢拥挤起来。

    学辰夺了睿暄手中书信,将白语芯的情意投入水洼。

    二人回房。

    近来,睿暄明显感知自己原本的样貌正在一丝一缕地侵占这具躯体,皮肤在变,发质在变,眼睛和睫毛也在变,前生致命的箭伤在胸前化作两颗红痣,一旦情感起伏便会隐隐作痛。

    见他不语,学辰道:“我妈妈给我取过一个艺名叫allen,这名字送你。”

    “英汉词典我已经背到一半了,allen释义为英俊,送我此名,因我五行缺帅?”睿暄朗笑,“等我长到17岁,不仅身高超你,容貌也定然冠绝坟山!”

    学辰干笑,给他一把崭新的吉他。

    睿暄惊问:“这琴……你是否变卖了戒指?”

    学辰默认,他想,也许没了旧物,对家的执念便会轻些。

    睿暄定定看着燕巢,眼睛却去了很远的地方,过了半晌才缓声道:“很早以前,我就立志学习营造技艺,画图纸,做匠人。等我将来学有所成,先要重修大院。而后,赎回戒指,送你意中人,跟你抢姑娘!”

    “重修大院算我一份,至于姑娘……”学辰笑弯了眼睛,“十里八村,名字带草字头的,你可都追遍了。”

    睿暄心道,与黄口小儿诉说前世情深,甚为无稽,可他还是沉郁开口:“拓片上全名不可辨认的愈儿姑娘,是我上辈子舍命护下的,那会儿她约是豆蔻年纪,这白雨芯与她颇为神似,不过现在只有十岁,且等三四年后再看,若真是她,我豁出性命也要娶她为妻。可毕竟,愈儿是否现世尚未可知,其他女子,只要名带花草,多试一试,倒也无妨。”

    “打小跟着院长爷爷改剧本,张嘴就能扯个恐龙蛋出来,这小眼神……坟山影帝的名头,你值得拥有!”学辰诚挚劝道,“不过,你还是多试几种钙片吧,否则这辈子也甭想听我叫你一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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