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清醒的时候,感到手腕被什么按着,脉搏之力幽幽传到另一个人手上,他听到沈冲的声音:“脉沉而无力,内有邪郁,脏腑虚弱,天冷的时候好多人都有这种脉象,只不过他有些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双胞胎?”没正经的苏默。

    “他有抑郁症,很多年了。”苏滢从实招了。

    苏乾宇道:“这病可大可小,还有遗传的几率,抓紧治疗。”

    “治好了就能生孩子了是吗?”苏默问道。

    苏乾宇淡淡回道:“没治好也可以生,不过得合礼合法。”

    韩熙张开眼睛,他看到苏滢笑弯了腰,身体一倾就斟满了阳光,苏乾宇跟着笑,沉沉的,如洪钟,如半霁的天。苏默也在笑,可瞳中有朵老去的灯花。

    他在中心,他们围着他,捧出深沉的关切。苏家容纳了他,相信了他,给了他一个家。

    欠下那么多的怜悯与爱,他要如何全身而退?

    今日这局,他本想与苏滢再度划开一道鸿沟,唤醒她的敏锐,散去她的勇气,阻止她飞蛾扑火。

    可她仍是装傻,仍是非他不可,连苏乾宇也为他说了谎话。

    见他转醒,苏乾宇轻咳几声,与苏默和沈冲一道走出房间。

    苏滢半伏在床上,离他那么近,近得看不清她的脸。

    韩熙丢失了焦距,胸腔也突然空了,他扭过脸去,眼泪还未及掉落就被多年来的自抑风干了。

    果然,他是个天生的表演者,连情绪都可以任意雕琢,他已经把自己训练得忘记怎么哭。

    默了半晌,苏滢笑了:“你绣花功夫可以啊!帮方依做秀禾,不怕我剁你手指头?”

    “我不怕。”他带了鼻音,“但你怕了,怕我和有我存在的你的未来。现在还不晚,你可以选择不要我。”

    “我只怕你犯病。”苏滢摇他,“下雪了,带我去看草莓。”

    比起忘适之适,苏滢更喜欢海德格尔那句诗意的栖居,这次来到农家院,她带了一些诗集,有海子的,有顾城的,也有雪莱和济慈的。驱车来到农家院时,天已全黑,雪还未停。因为雇人照看,草莓长势很好,苏滢在温室里摘到几颗,果实没有红透,顶部带着生涩的青白。

    吃过晚饭,韩熙要去洗碗,她抢过来:“你有病,别沾水气,我来吧。”

    “放下。”韩熙坚持,“你才不能沾水。”

    韩熙洗碗,她从背后抱着他,脊梁里的气味被她吸入体内,肩胛的每一次颤动,都让她感到舒服。

    “你那间屋子太冷了,今晚怎么睡?”她不禁问道。

    “我不怕冷。”

    “哦。”她讪讪,“你宁愿冻成冰棍也不跟我睡一屋,因为我这不好生养的腰身,提不起您的兴致?”

    “滢滢,不可如此粗鄙!”

    “这话可是你以前跟我说的!”

    韩熙无奈,把苏滢推入房中。

    回到自己的屋子,冷彻心肺,他一个人坐在巨大的冰冷之中,还好柜子里备有白酒。

    在城里,连夜晚都是喧嚣的,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听着窗外的雪声给自己取暖。寒意无孔不入,他麻木了,一杯一杯灌下烈酒,他需要持续不断的痛感来抵抗内心的挣扎。

    喝了太多酒,他好像醉了,又好像更清醒了。

    不知属于谁的海浪般的卷发拂过面前,他任性地收集那股香气,用他的口舌和所有力量,有个女孩子在他耳畔回吻,她说:“你轻一点。”

    他温柔下来,每一下触碰都小心翼翼,他很缓慢地吻她,依旧阻止不了那抑制不住的浅呻从她紧抿的唇间一丝丝分裂而出。

    被韩熙囚在怀里,苏滢睡不着又不能动,她开始研究他的样貌他的唇,附耳分辨他含混的呓语。

    韩熙在梦里微笑,还唤着她的名字。

    苏滢吃吃地笑,靠的更近了些。若不是《现代汉语》课程拿过全班最高分,也许一辈子都发现不了那个缺失的鼻音,他叹息中吞吐的单字是“茵”而不是“滢”。

    她知道他在梦与醒的交界认错了人,如若醒来,瞳孔里倒映的面孔和记忆深处的影子无法重合,他该有多绝望?

    苏滢很早便起身了,昨夜韩熙吐了,沾了酒气的床单,被她塞进洗衣机。

    清晨,韩熙转醒的时候,发现铺在她身子底下的床单晾晒在院中。

    他在温室里找到了苏滢,她不想哭,可喉头横着一块顽石,痛得她声泪俱下。

    韩熙伸手抱她,苏滢躲开,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他从未见过苏滢那般无助而郁郁的神色,必是昨晚被他夺去了清白。

    他颓唐走开,一切都失控了。

    温室的空气稀薄,有陈旧的味道,像腐尸,像烧过的虫豸。

    蜷缩在躺椅之下的土地上,逼迫自己回忆昨夜之事,只记得蓝茵入了他的梦,伴着倾城的阳光,一身白纱,浪漫唯美,她说等到了那个人的决定,她要做新娘了。

    蓝茵束起了长卷发,用的是素色绸带,待她回过身来,容貌换成了清如,她哼着六百年前的曲调,问他,茵茵都嫁人了,你什么时候娶个媳妇回来侍奉我,给咱们颜家开枝散叶?

    而对于梦境之外的苏滢,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身体被阴影隔绝掉一半,他控制不住,他要杀了自己。白与黑、成与毁、善与罪在他脸上相互依存又相互撕咬,他紧紧揪住领口,倾尽全力勒住自己,呼吸越来越急促,手背也咬出了血。

    他听不到自己在哭,濒死会让他好过一点。

    “韩熙!”

    有人叫他,柔柔的呢喃近在咫尺,他抬眼,又是海浪般的头发,可他看不清那是谁的脸。双手被她解开,他剧烈地咳,他把身体和意识完完全全交托给她,靠进她怀中,身心的疲惫都消遁而去,双眼未及闭上就已安眠。

    醒来时,他仰在躺椅上。

    苏滢很认真地挑选草莓,轻轻摘下,放进托盘。

    他唤她一声,她双肩抖动,指尖的果实掉了下来。

    苏滢没理会他,挑了颗草莓吃下去,她被酸到,眉头皱了起来,问他:“还是红颜口感好,下次章姬可以少种点儿,你说呢?”

    韩熙点头,又如梦初醒摆手,似乎根本听不懂她的话。

    苏滢继续她的采摘,直到托盘堆起红色的塔。

    “对不起……我……”韩熙垂下了头,“我以后绝不会碰你。”

    “啊?”苏滢看向胸前两只蚊子包,“你嫌我平?”

    韩熙只当她顾及他的抑郁症,才会忍下这般屈辱。

    他倏然下跪:“滢滢,你若恨我,我便去死!若不愿再见,我就此消失!”

    苏滢错愕,原来他误会了,以为自己酒后失了分寸。他并不知梦呓唤了谁的名字,也好,不说破,那他便只是她一个人的。

    蓝茵占据他的夜,她就把白日的光芒全给他。

    她也双膝曲下,与他相对:“你看咱俩这样像不像在拜堂成亲?”

    苏滢本是玩笑的,可韩熙当了真。

    握住她的手,抵住她额头,韩熙轻声道:“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我今日与苏滢缔结连理,一生一世,护她周全,宠她入骨,惜她如命。就此立下鸳盟,若违誓言,百毒噬心,永坠地狱!”

    他神色肃穆信誓旦旦,可苏滢却笑场了,挑起他下巴,问道:“又小裁缝上身了呀,昨晚对我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没谱吗?”

    韩熙更加自责,眼底又湿了。

    “答应我,以后别喝酒了。”苏滢投入他怀里,眸光一涩,他脱口而出的婚书竟还是没有一个爱字。

    保护,宠溺,珍惜,都与爱情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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