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听不到哭声的城市里,一个人的离去微不足道,悲伤浮在天空就被风吹走,而走在风中的人宁愿将它安放于心底的微小一隅。

    安雅桐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苏滢是从苏默那里得来的消息,他带着一个红发的女孩来家中做客,不紧不慢看蓝山咖啡与冰块相溶,然后不紧不慢对苏滢说:“雅桐前两天来找我,让我转告你,她走了,不回来了。”

    “苏默,你就是个双黄的蠢蛋,给你21天能孵出一对儿傻子!真该打口金丝楠的棺材送你上路,留个仁者无敌的标本给子孙后代参观!”苏滢咽回眼泪,肩头起伏。

    红发女孩不明所以,还当是妹妹跟哥哥闹起了小脾气,问苏默为什么是仁者无敌?

    “人二!二人!”苏默解释说:

    苏滢睨他一眼,刻意问那女孩道:“发色是天生的?”

    “刚染的,上次分手就是因为他非让我染红色,我不愿意。”女孩娇嗔,笑嘻嘻打苏默。

    普通情侣之间应有的亲昵,应有的眼神,应有的带有试探性的碰触和撩拨,可唯独缺了应有的从心底生长出来像花藤一样弯弯曲曲的的眷恋和缱绻。

    而这份眷恋和缱绻,似乎跟相爱没关系,而是自然而然在愉悦的催化下渐渐参天。

    方依的芝士蛋糕烤好了,和苏乾宇一同招呼客人。

    听说苏默带了女朋友过来,周管家收拾好花铲和肥料就跑来凑热闹,一见那瀑布般的红发,他强笑几声,闷声闷气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似是在花房照料那几株名贵的山茶给累坏了,又像从一段无疾而终的美梦中惊醒而感到惋惜。

    苏滢望着周管家,知道他的酸楚从何而来,而周管家也知道,苏滢的酸楚比他更甚。

    在苏默的语法里,安雅桐成了过去式。

    那女孩子的红发虽美,可颜色不纯,太扎眼,也太做作,连光泽都是虚晃晃的。

    不如安雅桐的自然,像稀释的红酒印在灯光下。

    再想下去也是枉然,苏滢抖了抖思绪,之前嚷嚷着要写小说,并非一时兴起,而是非常审慎地对待这次创作,刚好苏默来了便向他问及祖上那位女医者。

    “哥,咱们苏家行医传统是从明朝永乐年间开始的吧?”

    韩熙仰起头来,苏滢用来接梗的女医者不是凭空杜撰,而是确有其人!

    苏默如数家珍:“哦,是。苏星河,苏愈安,跟咱俩一样,堂兄妹,都是济世救人的活菩萨。”

    红发女孩听了,眼睛一闪:“你们家做医生是有传承的呀?”

    苏乾宇看着两个小辈,眉心上锁:“我们苏家的人都认死理儿,就说那苏愈安吧,据说是有个年轻人为了救她而死,结果她终身未嫁,跟堂哥学医,专攻刀剑外伤,后来孤身一人去做了游医。”

    韩熙手中的蛋糕掉在地上,用残破的有些碎裂的声线问道:“愈……是疗愈的愈字?”

    见苏默点头,韩熙心口一烫。

    苏愈安,痴恋故去恩人,专攻刀剑外伤,终身不嫁……

    愈儿!

    她未与墨凛结缘,而是孤灯相伴,守着那深情无双的鸳盟,苦念他一辈子。

    他欠苏滢,两生两世。

    “哎呀,手脚这么不利索,别是偏瘫了吧?想什么呢?”苏滢撞他肩膀,把地上的蛋糕收拾了。

    “救她的恩人正是那小裁缝,他名唤颜睿暄。”韩熙缓过神来,向她靠近了些,从身后握紧她的手。

    他的话几乎是唇语,苏滢听得格外认真才堪堪分辨,他答应给小说上卷提供素材,看来还真是上心了。救命恩人恰是小裁缝,故事便合情合理了。

    颜睿暄。

    颜颜,睿睿,暄暄,这不是学辰养在项目部的三条狗吗?

    取名含沙射影,醋王不愧六百年道行。

    蛋糕吃完了,气氛静默而尴尬。

    苏默和复合的女友小坐片刻就走了。

    苏滢打给安雅桐,她没接,但回了信息:订婚结婚提前告诉我,礼服和婚纱只准穿我做的,绣花部分留给韩熙!

    到如今,苏滢也不敢确定,安雅桐对苏默究竟是何情分。

    记得母亲去世那年,她从彭叔那里回来之后,更加沉迷言情小说和世界名著了。她和安雅桐一起去附近的小书店,再度把自己埋进简爱的梦。

    安雅桐在她对面画画,她讨厌文字,她说人心才是最好看的小说,又问苏滢为何从上海归来变了很多,是不是凡心大动了?

    苏滢禁不住审问,说出了舞会中偶遇的身上长满阳光的男孩子,她说:“那个哥哥声音很好听,讲话也深奥,他还懂《礼记》。”

    安雅桐嘟嘴问道:“里脊?你不是爱吃排骨吗?”

    苏滢叹道:“你这水平怎么考进我哥那重点高中的?是不是为了跟他同校,偷摸玩命来着?”

    “为他拼命学习,我图什么?”安雅桐哂道,“你这肉蔻年华真不虚度,居然开始思春了。”

    “豆蔻!你对我哥真没企图?”苏滢又来拉红线,“我连里脊哥哥都跟你交底了,你就给我句准话儿,能不能当我嫂子?”

    安雅桐抿唇笑了,她从未承认喜欢苏默,看他的眼神也是孤傲清冷的,那份不浓不淡不痛不痒的疏离一直延续到而立之年。

    古书里有个词叫感召,人总是被同类吸引,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吸引什么样的人。

    也许苏默与她,本质就是格格不入的。

    在不对等的相处之中,苏默自甘落入卑微的窠臼,望着她,守着她,念着她,以最容易被忽略的方式爱着她。

    他越低微,她离他越远。

    这一次离别,她的雅桐姐去了韶华尽头,再难回转了。

    今天冬至,冷寒复又来袭。

    她哭不出来,意识是空的,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韩熙回房收拾衣物,今夜就要搬回自己寓所,毕竟不是柳下惠,在苏滢对面住着,难保做出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来。

    方依将烤蛋糕时顺便做的饼干包了一些,送来给他。

    关门后,抱臂,冷冷说道:“你跟苏滢小时候就有了那段缘分,看来,你不会再跟我合作下去。”

    韩熙半晌才说:“邱医生是你透过彭巍介绍的,是你借他人之手来毁我,现在却来质问?”

    “我本意是要帮你的呀。”她娇笑,“蓝茵是你们跨不过去的坎儿,总要面对的,现在这结果不是很好?乾宇点了头,将来入赘,你就彻底摆脱韩家了。”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置你于不顾。”

    “韩熙。”她垂眸浅笑,“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卑劣一些,如果当初你看了她的日记,何必费这么多力气。”

    “若我变得卑劣,便更加配不上她。”他笑,萋萋如衰草,“那本子,你一定没有放回原处。”

    “我会好好保管,直至完璧归赵。”方依挑眉,媚眼如丝。

    “完璧归赵……”韩熙重复着,不觉笑意浓重,像泼墨的山水,汹涌的潮,“你有很多机会进花房,也可以在瞬念之间让一切归位。将日记握在手里,是因为那里面有我。”

    方依不由拍了拍掌:“没错,乾宇给你和苏滢定亲那晚,我撬开了日记,现在的你完完全全契合了她对男友的想象。但如果有人告诉她,你是循着她笔下的文字,伪装成了她心心念念十几年的男孩子,一言一行都是照着她喜欢的模板复刻的,你猜,她会不会信?”

    韩熙似乎听不懂话中的威胁之义,只笑问:“我现在的样子,真的完全是她喜欢的?”

    “韩熙。”方依猛然抬目,“你难道已经忘了蓝茵吗?”

    “我不会忘了她,却也,不会思念她。”韩熙如是说着,暖了目光,“方依,我等你的完璧归赵,也等你,终有一日找到另一种活法。”

    方依迷惑了,他和自己不一样,他不喜欢独吞和私享,他一味地帮她、怜她、支撑着她,从一开始就洞悉她的目的还是甘愿做她的阶梯,一次次救她于水深火热。

    为了苏滢,他放下了仇恨。然而不会恨的人,还能言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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