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回到曾经住过的地方,村子的民居保留了原本的模样。福利院在村北,韩熙却站在村南头的荷花池畔,一池菡萏随风摇曳,几步之遥便是旅游村的巨型宣传图。
宁阿姨家的大红铁门虚掩着,装饰粗糙的宅院栽上两棵柿子树,老木窗的绿色油漆褪色泛白,窗台上的盆景是倒挂金钟、指甲草、夹竹桃和粗糙的根雕,墙上挂着并蒂的宝葫芦和火红的干辣椒。
铺了鹅卵石的小径旁种满了月季、串红、紫藤,高高的葡萄架下摆了一张破旧的藤椅,宁阿姨单薄的背影在他晕眩的目光里分崩离析,拆成无数古槐的枝桠。
他突然想念福利院门口的老树。
在香火鼎盛的寺庙旁就可看到古槐褐色的枝将太阳割成不规则的几块,他看得出神。
方依信佛,他便给她寄托。
求了平安符,韩熙来到荣格的病房,苏乾宇刚好不在。
“为什么陷害苏滢?”他直截了当。
“恰巧看到你们扔掉鞋子,她又去跟尹学辰幽会,我也是临时起意。本该天衣无缝,没想到他们会被记者拍到。”方依慵散地调整枕头,她只做让自己舒服的事情,哪怕旁人头破血流。
“理由呢?”
“因为你爱她!”
韩熙淡淡的眉目间扬起凛然的风。
“我说过,不会弃你于不顾的。”韩熙始终在笑,将平安符放入她枕下,他垂首轻轻握拳,喉头微颤背过身去,“方依,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看他静静离开,方依木然抚上双唇,这场阴谋是为了窥探韩熙的真实意图,然而今天所观韩熙的反应,她更加费解。
他始终将温柔与沉郁杂糅在伤痕累累的眼睛里,他对她不吝惜泪水,不掩饰脆弱,甘心为她做嫁衣却从不谋划如何反噬韩家。被踩踏,被利用,被抛弃,他对她也没有一丝怨恨。
手机响了,是韩静泊。
“你居然擅自做主毁了韩熙的订婚!”他厉声斥责,“这似乎超出了我给你的权限。”
方依沉声回道:“以苏乾宇疾恶如仇的性子肯定极力维护韩熙,若是入赘,他们两人联手击垮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韩静泊讥笑道:“韩熙就要订婚,而你连个妾的身份都没明确,这一出儿,你是在警示韩熙不要出卖你。”
“我的小心思瞒不过你。”
“小心思谋不了大局面,我若是没扼住他的命门,会这么放心地把他送进苏家吗?”
听筒忙音传来,方依听不懂所谓命门指的是什么,她取出枕下的平安符,望向窗外谜团般的云朵,想叹息却流出泪来。
正哭着,苏乾宇回来了。
方依抹净泪水对他说:“小滢没说错,是我自导自演,目的跟在花房弹琴一样,我想知道在你心里到底把我看做什么!”
苏乾宇沉吟,温厚的笑意在眼角蔓延开来。
“若说得深一些,你与我算是知己,若说得诙谐一点,那便是忘年交。”
他言尽如此,望住窗外,韩熙正从园中穿过,去了苏默的休息室。
炎阳之下的韩熙,也还是沉郁的,似乎再烈的光都照不透他。
休息室的苏默窝在单人床上睡着,韩熙叫了声雅桐,苏默从梦里跳了起来。
一见是韩熙在恶作剧,他倒回床上,蒙头接着睡。
“雅桐回来了,就在我家。”韩熙拉他,“跟我走。”
“不去!不想看见她!”
“那你怎么不结婚?”韩熙问,“怎么不去见女朋友的家长?怎么听到雅桐的名字就有条件反射?”
苏默也不知道为什么,终身大事一直拖着,他随口便道:“我没你那么本事,爱完一个又一个!”
韩熙不可思议望着他,这句话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谅解与接纳是一码事,介怀他的过去又是另一码事。
相识至今,苏默对于蓝茵的事情缄口不提,今天他无意间爆发了,简单几个字,喷出鄙夷的岩浆,让韩熙陷入灾难。
关于蓝茵的意象他尽量躲开,他逼迫自己不想她,不再记挂着她,不去她的墓前看她,结果他竟真的忘了,她的绝灭也有他的责任。
是苏默的话,让他小心翼翼地把丢在心底最深处的眷恋打捞起来,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他毕竟是爱过她的。
已经站不稳了,韩熙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烈日灼伤顶楼,把这里变成一个适合屠杀的地方。
那个念头又来了!
只要重心再往前一点,越过护栏,他就能杀了自己,蓝茵就是这样结束生命的。
“韩熙!”苏默在身后,急切地吼他,一把将他拉下来。
地面晒得发烫,映出水纹一样的光斑。韩熙躺在上面,望向天上白茫茫的光,好想被那耀眼的光源贯穿直至魂飞魄散。
闭目,沉沉昏了过去。
韩熙是在晚饭时分回家的,他带来了苏默,而苏默带来了甜点。
苏滢独自一个在厨房擀面条,而安雅桐坐在饭桌前,用筷子蘸着炸酱,品品咸淡,似是十分满意。
直面苏默,安雅桐的目光仍是皎洁的,不似从前那般无处可落。
苏默笑得憨蠢:“韩熙的长寿面,我得来三碗。”
安雅桐笑的齁甜:“真难得,你丫蹭饭居然带礼物了,韩熙,知道他小时候抠成啥样吗?不捡钱就等于丢钱,能用别人的就不用自己的,人民币都是开膛破肚从下水里掏出来的,张张带血带粪。”
似乎什么都没变,她还是15岁的雅桐,而他是18岁的苏默。那些年劣迹斑斑的疯狂已从她的空气中剥离,苏默闻着她的体香就像吸了口纯氧,他伏在餐桌上摆好点心,没了墨凛之约,她不再貌合神离。
“抱抱,么么,嗯嗯,他俩早就突破最后一步了,小滢写的……”安雅桐接过苏默给她的抹茶口味马克龙,咬上一口,笑靥惑人。
“你跟秦国皇帝结婚了吗?”苏默问,他不愿与她的对话当中只有苏滢。
“不合适,分了。”
“我也没结婚。”
安雅桐的牙齿嗑在水晶杯,发出一阵铃声,她装作听不见,兀自道:“小滢写的文你追了吗?苏若和颜子熙终于嗯嗯了,他俩第一次居然在草莓温室的躺椅上,超级唯美巨刺激。”
诱人的淡绿饼身下缘烘烤出纯真的蕾丝裙,身为世界上最贵的甜点却没有遥不可及的外观,清爽明快的色泽让他想起了曾经送给安雅桐的那些千纸鹤。
“这两天忙,没追呢,不过我更喜欢上卷,苏星河和安月桐生了俩儿子一闺女。”苏默意有所指地顿了顿,而后点开手机,查看最新章节。
两人不再交谈,一个小口小口吃着甜点,另一个脸红心跳看小说。
苏默略略看完,有点上头,把手机塞给了韩熙,大大咧咧道:“你小子活儿不错,我妹大半辈子的幸福有着落了。”
对话被苏滢听去了,她只是悠悠地笑,比马克龙还甜,唇边的一丝狡黠随着弯起的弧度逐渐被放大,眼睛里竭力藏住了羞赧。
韩熙无所适从,只觉得手心发烫,屏幕上的一字一句那么温存美好,似一场和欲念无关的庄重仪式,忠诚地交换着真实的彼此,他照顾她每寸肌肤的感受,一心将她升上天堂。
看完之后,韩熙更加无所适从,他不知苏滢所述到底是真是假,他的记忆他的心,都将那一夜删除了。
原来苏滢说的生辰礼物便是通过小说重塑他的记忆,那日在农家院的酒后失常,被她用精妙的文字篡改掉了。
事实明明是痛的,不可挽回的,她却把所有不堪一笔勾销。他犯下的无法宽恕的错,她轻轻巧巧就粉饰过去,深重的委屈也化作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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