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本的尸体是三天后被人从村口的河里打捞上来的,他的死被定义为醉酒失足落水溺亡。

    有人遭遇横死,真相无关紧要,每一个骇人听闻的事件都会渐渐变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最终,演化为一种泯灭式的遗忘。

    葬礼不能称之为葬礼,村委会的人帮衬着简单操办,小树打番,小苗顶碗,就这样不痛不痒地送走了一具丑陋的皮囊和皮囊之下腐烂流脓的灵魂。

    前来送行的有个显眼的陌生人,村里人问了才知他叫郁强,他站在墓碑前,看着上面的名字:陈国本。

    村里人祖祖辈辈埋骨于坟山,被大山掩映着,一方方土冢才不那么荒凉突兀。

    韩熙的局环环相扣,以火场的拐杖为饵钓出陈国本,随后借助郁强,用颜正庭的遗物前去试探,如果他确是韩静泊的刽子手,定然禁不住那只烟锅的威胁,向韩静泊求援。

    只是韩熙万没想到,吴岳之死亦与陈国本有关。

    在温茗发来的视频之中,韩静泊多疑诡诈,言辞周密,根本不能作为□□的证据。

    而陈国本的保命之举变成了一场故弄玄虚的勒索,把自己推上了断头台。

    兵不血刃,为颜正庭和吴岳报了仇。

    如今,温茗早已离开茶室,在一间聋哑学校就职,答应他销毁所有视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在大院的联系簿上永远缺失。

    麦盟也答应他,待《双夜》下线,把艾璇与陈国本交易的视频公之于众。

    如此一来,容可谦便与陈国本建立了微妙而玄不可解的联系,不仅可以轻而易举毁掉他死而复生的人气,还会引起郁强对于陈国本死因的追查。更为重要的是,许轻这位隐藏男友的本来面目失去了遮挡,邪恶一览无余。她那么伶俐通透,定不会再无视学辰。

    学辰彻底取代容可谦,成为天上的星,用自发的光,灼伤敌手,肆意而活,再不是那个卑微无依任人踩踏的少年了。

    而苏滢,有父亲庇佑,洛攀相守,被她亲手埋葬的令人胆寒的聪慧也一丝一缕地爬出棺木,堆积成一座雪山,占据她的意识,将她变得强大,冷静,孤高,却也不可避免地失掉了几许率真的光彩。

    一切都已归位。

    韩熙的谋划里,唯独没有他自己。

    他换了一身运动装扮,领口尽可能地向下扯,仰入沙发,灯光落在他头发上,黑色变成了橘红的。

    韩熙看着装饰镜里映出的人,憔悴得不成样子,眸子是灰暗的,周身团着一股死气。

    平生,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放松过,也没有像今日这般沉重过。

    他走近那面镜子,细细照着,突然不认得自己。

    上一世不曾拥有的父亲、兄长、爱人,这辈子都遇过了,崇旭和墨凛也长大成人,该是无憾。

    这具身体里流的血是污臭的,带着黏稠的毒液,令人作呕。

    此生的他,与颜家唯一的关联便是那个丢了15年的名字。

    韩熙洗了把脸,发帘垂着,将将隐去眉眼。他平静地整理好衣饰,去见韩静泊。

    四合院里,静谧如初。暑气还没退,远处的蛐蛐还在吟唱,曲调把空气搅得浑浊。

    颜婉带韩旭去了股东海震东家,那人妻子几年前离世,留下一个独子,认了颜婉为干妈。对于圈子里的小辈儿,颜婉都是真心疼爱的,她36岁生子之前,就已经认了好几个儿子闺女。

    韩静泊正在柿子树下,背手望着星空,见他来了,问道:“礼数又忘了?”

    韩熙不跪反笑:“借刀杀人果然高明,你的手没沾血,却害了颜正庭和吴岳两条人命。如果陈国本勉强称之为人的话,那便是三个亡魂。”

    韩静泊微微晃身,严密得一丝波澜都没有的瞳孔短暂变幻,闪过了杀机,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他抖了抖长衫上的褶子,仰首问道:“拐杖是你放在货仓的,你提前预知有人纵火,也就是说,烧的根本不是成衣,绅骑也毫无损失,我倒是小看了你。今天来,是想到了与我共生的另一个法子?”

    “颜睿暄这个名字,还给我。彻底把我从韩家族谱抹去,这样,就不必担心你和颜婉百年之后的遗产归属问题。”韩熙凌厉抬手,星子投入眸中,化作点点冰霜,又从这厚厚的冰层生出火焰,一瞬就燃疯了。

    韩静泊抚着树干,轻语:“除此之外呢?”

    “公开我的真实身份。”韩熙道,“对外宣称,我冒充长子,割伤小旭,调换样本,妄图鸠占鹊巢,再加上之前的劣迹,足以让我万劫不复。”

    “哦?”韩静泊感到十分有趣,“这个建议着实不错。”

    “不是建议,是命令!”韩熙迫近了些。

    韩静泊愕然良久,微弱笑意渐渐冷透:“你手里有什么筹码?”

    “自然是你最怕见光的东西。”韩熙顿下,“它可以让你和吴岳、陈国本之死产生关联。”

    韩静泊狂笑:“光凭一张嘴,就来诈我?”

    “信不信随你。”韩熙颔首:“那并非实质性证据,所以我用三年自由为交换,你不准动宇辉,远离苏家人。”

    “你要毁了自己,让苏滢死心。”韩静泊踱了几步,“想不到杀人犯的儿子倒是个痴情种。那么这次,你又给自己留了什么后路?”

    “我已经把东西托付给一个朋友,约定三年之后,若我没去找他,就把资料交给警方。”

    “怕我会害了你不成?”韩静泊嗤笑,“你的盟友方依说过,你的抑郁症已经不可控,那不如就将你送进精神病院。”

    “去哪里无所谓。”韩熙道,“方依是我的盟友,也是你的工具,但她只忠于自己。我走之后,不要为难她。”

    “我可没为难过她,只是为她的野心和妄念穿针引线罢了。”韩静泊笑,看着柿子树。

    “既然交易生效,改名所需证件全部给我。”韩熙突兀出手,这次他没有掩饰锋芒,几个回合就扼住了韩静泊咽喉。

    韩熙缓缓施力,目光澄明:“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杀你,从来都轻而易举!”

    暴雨筑成监牢,久违的冰冷却浇遍全身,韩熙回到自己寓所,就像踏进无人区的海市蜃楼。

    他忍不住想要喝酒,记起苏滢的话,索性将酒架推翻,满地玻璃渣子,酒气在不通风的房子里,发着酵,变成毒瘴。

    郁强已然关注陈国本之死,一旦身世曝光,他定会顺着烟锅这条线索,查到大院,搜集线索,很快便可破局。

    能否将韩静泊绳之以法,他并不在意,惟愿,他的滢儿忘却自己,嫁于洛攀。

    三年,应是足够了。

    他闭了眼,开始疯狂地想念苏滢,想念她那双被月光打湿的眼睛,想念她在耳边的呢喃细语,想念她温润的手掌和俏丽的唇,想念她笑起来像要起飞的睫毛。

    昏睡中,呼吸再一次受阻。他之所以隐忍得可怕,冷静得可怕,每一步筹谋都精确得可怕,与清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们都以为清如是个畸形的完美主义者,她会在邓丽君的歌声里飞舞裙裾,给他做好吃的饭菜,擦去他嘴角的食物残渣。可连颜正庭都不知道的是,清如燥郁时,喜欢看人濒死的样子。

    长及腰间的乌黑头发是她常用的刑具,她会很细致甚至有些虔诚地缠在他脖子上,缓缓施力,轻轻发笑。

    被头发扼住喉咙的时候,他离清如最近,所以他不挣扎,连一丝呜咽都没有,好几次他险些死掉,而清如总是在他断气的前一秒将呼吸还给他,轻轻地纳他入怀,哼着安眠曲,为他拨开一枚橙子味的棒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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