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鸿卓的意识沉在一片粘稠朦胧的混沌之中。
他能感受到与他相隔不远, 徐饮棠正与神明对坐,那样可怖的强大的气息,令他从骨髓感到寒冷战栗。
他能听见他们交谈, 那些模糊而无法分辨的声音翻搅着他的大脑,他能窥见神明浓稠流动的黑色衣角, 从他的视线余光一闪而过。
但他什么也说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 超出承受范围的庞大存在在意识到其存在的瞬间就侵蚀了他的一切,他在地上如濒死的尸体抽搐痉挛,被徐小乖撕咬吞噬的伤口鲜血直流, 又蠕动着冒出嫩粉色的肉芽。
若非这猎物从身体到灵魂都不合崽崽们的口味,它们可能还会舍不得把这个吃不完的食物送给徐四喜寄生。
但既然不好吃,那就没关系了。
它们(此处特指徐二宝)还幸灾乐祸了一下倒霉的徐四喜, 这么难吃的宿体怎么吃都吃不完, 寄生的工作量一下子巨大了好几倍。
徐四喜对哥哥们(此处特指徐二宝)的嘲笑闷声不吭, 卖力地扎根在这人类的灵魂上, 柔软而富有营养的质感毫不费力就让它圈画出最初的地盘,延伸出更多的分支以吸收更多营养。
大抵因为这人类是比母亲狂热得多的戴伊斯眷属, 徐四喜的寄生不仅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还能感觉到包裹着自己根系的“土壤”在尽力配合它的吞噬。
钟鸿卓并不知道这件事,他都未能察觉到自己对徐饮棠那超出常理的愤怒与嫉妒之中, 有多少来自于被出轨(他自认为), 又有多少来自于同为戴伊斯眷属的同类相斥。
尤其徐饮棠还是个不那么常规的眷属,胆大包天地撕扯神明的荣光占为己有。
钟鸿卓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他都不知道戴伊斯之名, 他所崇敬的那一位并非如此称呼。就如阿芙洛狄特、维纳斯、伊什塔尔、阿斯塔蒂……所有不同的名字, 都是同一神明的演化。
剧烈的矛盾冲击着钟鸿卓的意识, 沉沦于血月的那部分为化为幼崽养料的牺牲而欣喜若狂,尚存人类理性的那部分求生本能又尖叫着指挥他麻木的身体,妄图从这无解的死局中逃离。
他眼前又一次浮现出自己被献上祭坛时的幻象,血一样的火光照耀着,畸形的生物狂乱地舞动着它们怪异的肢体,黝黑肮脏的——不是黑人那种,而是纯然黑色的皮肤分泌出粘稠带着血腥味的汗液,它们甩动着蓬乱的白发,如一团团被卷入狂风的枯草,张开与脸部大小不成比例的血盆大口,发出凄惨粗粝的嚎叫。
一声一声,连绵不绝。
它们在呼喊……
某一个瞬间,钟鸿卓听懂了它们的话语。
那是伟大母亲的尊名,那些畸形可怖的怪物的发音如同在呼喊“穆恩娜”,月亮变成了残酷的血红色,赐予他这祭坛上奄奄一息的祭品以“青春”的权能。
只要他意识里血色的月光永不熄灭,他的身体与灵魂就永远停留在最繁荣强大的时期,不会衰老,不会死亡。
但此刻,永恒的青春向孕育中的新生俯首,背叛般为入侵者的茁壮成长欢欣雀跃,即使向来以信仰忠诚自居的钟鸿卓,也无法理解这违背所有生物存在本能的反应是什么道理。
——戴伊斯、或者穆恩娜、亦或者任何代表祂的名字,不论信徒崇拜祂的是何种权能,祂能力最本质都是诞生与繁衍,是徐三花升级升级再升级pro x版本的意识统一体,族群越大力量便越强。
因此,诞生位于所有权能的第一序列,其他所有被赐予的权能都要为其让路。
只是在这灵魂柔软顺从的土壤之下,徐四喜感知到了来自于更高层面,营养更加丰富,却比石头还要坚硬难以扎根的另一层“土壤”。
它以自己崽生并不丰富的见识判断,这就是在母亲的灵魂深处也存在着的,叫做“系统”的东西。
——虽然它没有从母亲腹中诞生的荣幸,但把根系扎进系统里面,是不是就离母亲也更亲近了一点?
徐四喜被这念头诱惑得激动不已,不顾细嫩的根系撞在系统硬邦邦外壳上的剧烈疼痛,吸盘般的根系末端密密麻麻地黏着在外壳之上,试图寻觅能扎根进去的薄弱点。
就徐四喜那没成型的小乳牙而言,这本是不可能也不能完成的任务,可纳夫的力量正是在此刻为它提供了帮助,在系统坚不可摧的外壳上敲开了一道裂缝。
非常非常细小,小到连系统自己都反应了一下才滴滴滴发出外来入侵的警报,但也就是那延迟的刹那,徐四喜的根系已经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顿时刺耳的警报就变成了无法辨识的乱码,将钟鸿卓昏沉的脑袋搅得愈发一锅粥。
但与此同时,徐四喜也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混乱。
——规则。
——因果。
——万物流淌。
远高于能量的“概念”是浓度过高的营养,徐四喜恍惚已经分辨不清是自己在吞噬系统还是系统在同化自己,它的意识也变成了数据洪流的一部分,正在被解析拆分与再编辑,将将成型的幼苗形态崩溃成一团朦胧雾气,翻滚着发出求救哀鸣。
妈妈……
妈妈……
救救我……
徐四喜凭借生命最初的本能呼唤母亲,它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么呼救着,就好像眼前有光亮闪现,温暖地安抚它的不安,指引它要往哪个方向前进。
妈妈……
说不出的安全感让徐四喜平静下来,雾气般的身躯轻盈扩散,即使再庞大的营养奔涌进它的身体,没有固定形态的身体也不会被再次冲垮,只会一点一点从小小一团水汽,化为无边无际遮天蔽日的一场大雾。
“这样就好了?”徐饮棠询问给自己做临场育儿指导的另一个自己,对方微微颔首,不仅不提这都是他家孩子搞出来的乱子,还又一次摇头抱怨起徐饮棠的教育方针。
“顺其自然它的未来才能变得更强。现在非要把它的意识保留下来,反而会限制它的成长上限。”
祂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孩子,抛却了理性与意识的桎梏,以获得有时候连祂也无法完全掌控的强大力量。像是这样非要把孩子的意识保留下来,以后弱得不是一星半点。
祂歪歪头看着另一个自己眉头紧皱的样子,既不明白徐饮棠的脑回路,还有点说不出也理解不了的委屈。
要是在祂的巢穴里,那就属于是天生残疾派不上任何用场的孩子,存活着只会得到巨大的痛苦。
所以纳夫和以前一样,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徐饮棠全副心思都在远程控制跟徐四喜之间的联系来给予幼崽安抚镇静,暂时没有那个空闲来跟人争论孩子的教育问题,几个崽也只能张牙舞爪表达愤怒不满——以及一点点后怕,而没有那个能把事情说明白的口才。
幸好这时候他们还有凯西猫。
聪明稳重又会说话,非常值得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凯西猫。
凯西猫如是在心里自我夸奖了一通,变成端庄礼貌的猫猫坐姿,并一点也不端庄礼貌地在意识里跟指手画脚个不停的时月白翻白眼。
他们两个总要有一个负责开口说话,一个负责武力震慑。时月白冷静权衡了下自己跟凯西猫的状态,把交涉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灵魂半身。
由接近完全魔女化的他爆发出更大的杀意与攻击性才能给予足够危险的压迫感,虽然想咬死一位能跨越命运界限的“神”几乎不可能,可把祂身上那只差点教坏了他家(重音)喜儿的怪物咬个八分死,还是在他能力范围之内的。
总之以上全部交涉行动的核心思想是看都看过了有事没事的都请赶紧走人,别耽误他们举办婚礼。
时月白相信凯西猫平时再怎么满嘴喵喵脏话专踩人痛处,涉及徐饮棠的关键时刻还是不会掉链子的。
他一边这样信誓旦旦,说着自己充分相信凯西猫,一边在意识里叽叽歪歪恨不得指导详细到标点符号,偏偏凯西猫还不能把他屏蔽,全靠盯着祂那张跟徐饮棠一模一样的脸,硬是唤回了它并不存在的那点猫德。
“糖糖哥哥(重音)更喜欢能跟他撒娇的崽崽呢。”它轻轻晃动着尾巴尖,轻声细语地讲着道理,“他喜欢把崽崽们都抱在怀里,听它们喊他妈妈,给它们他没有得到过,你也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温存、保护、慰藉……
所有理所当然的依赖与爱。
“崽崽们强不强大都没关系,他只想让崽崽们都爱他。”
徐饮棠永远不可能再变回孩子了,所以他希望他的幼崽永远、永远都是妈妈的乖孩子。
“……不,不是他希望。”祂若有所思,拨弄着纳夫的触须,仿佛明白了些什么,面上浮现出真切的惊讶与些微不自觉的欢喜。
“看来,你已经选择了一条比我还要艰难无数倍的道路。”
祂说着,身上的烟雾升腾,逐渐无法维持人类的形态,怪物般的狰狞血月愈发明亮,烟雾流淌着隐约有幻影闪现,如同落在徐饮棠额上的浅吻。
“这并非祝福,仅是我的愿景。”
“愿你跨越荆棘坎坷,与我在命运尽头再次相见,我亲爱的同位体。”
祂的声音变得缥缈而不可辨识,在徐饮棠的灵魂深处回响。
徐饮棠模糊地笑起来,他隐约地感觉到唯有在此刻,祂才真正将自己这个渺小的人类,视为了与祂同等的个体。
“我会的。”他轻声回应,接纳了致歉般流淌进意识的溶溶月光。
这是最纯粹的能量补给,喂给徐四喜的话,能充分修补它被系统冲击混乱的意识,让它如徐饮棠希望的那样诞生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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