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便吗?他竟然还会记得问一嘴:“方便吗?”
这么客气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倒是少见。
比起擅自替她做决定,这话听着还算顺耳。鹿苒苒细想了想,他会这么问,许是他也并不是很乐意赴这个约。
他跟钱老太太的关系一向恶劣。钱珣名义上虽是在钱老太太手底下养大的,但两人一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同桌吃饭的次数都很少。
还没成年他就搬出了老宅,自此跟老太太就连话都不愿再多说了。
钱珣打心眼里是恨老太太的。因为他认定,是老太太的唆使威胁,他的生母才会被迫抛弃了他。
其实他的这般猜测并不是没依据。而这其中的渊源真要论起来,还得从上一代人说起。
钱老太太只有钱珣父亲这一个独子,在她的老旧观念里,他们这样的家世就得找门当户对的儿媳妇。
当初还在外留学的钱珣父亲被老太太以病重为由骗回国,一手包办了他的婚姻。
只是钱珣的父亲是个性子拧的,宁死也不愿碰原配一下。赌气离家,跟私下交往多年的一个女人另组了小家。他父亲深爱的那个女人,就是钱珣的生母。
钱老太太面上无光,使尽手段都没能拆散他们。
后经了场不小的变故。
钱珣父亲的原配妻子主动提出离婚,钱珣的父亲与他那有名无实的妻子同车去办手续的路上遭遇意外。
一场车祸后钱家就剩了钱珣这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
虽是只留着这么一点血脉,但老太太执拗,把痛失独子的过错全赖在了那女人的头上。只愿意接受孩子,不愿接受他的母亲。
钱珣的母亲为了孩子的前程,便只能狠心舍弃了他。
而鹿苒苒之所以会如此清楚他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缘因她幼时就曾见过他的照片。
可能也是缘分使然,她的小妈就是钱珣的生母,也曾是她病逝母亲的护工。
小妈跟她的母亲关系很好,一直以姐妹相称。而小妈也把对自己孩子的念想全寄托在了她身上,这也间接导致在母亲病逝后,她在情感上对小妈特别依赖。
当初鹿家吃绝户的那帮“亲戚”,在她父亲死后榨干了她身上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她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哪儿斗得过一帮黑了心的成年人。
被赶出了家门,她只能拼尽全力为自己寻后路,在灵堂前抓住了前来领小妈骨灰盒的钱珣。
那时她走投无路。利用了他的恻隐之心,巧借他对小妈残存的亲情羁绊,诱使他把自己捡了回去。
为了维系这段初时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亲情的关系,她费了不少心力。
钱家和鹿家在钱老太太那一代相交甚密。钱老太太知她是故人的孩子,怜惜她,看她乖巧懂事,对她一向欢喜得很。当初也是钱老太太做主,最终留下了她。
老太太突然打电话给钱珣,鹿苒苒料想老太太应是听说了她跟钱珣之间关系闹僵,指定是打算借着吃饭的名义要敲打一下他们。
钱老太太虽为人古板了些,但待她极好。这顿饭她也没什么理由好推辞的,就当是去看看老人家。
不过她这会儿并不打算立马应下,稍一思量,应付着接了话:“这事……再说吧。”
“再说是什么意思?”钱珣蹙眉看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许是老太太又惹了他。他有了脾气,语气较之前恶劣了不少。
“你呢?”鹿苒苒没被他的态度影响,反问他:“你去不去?”
“我……”他似有犹豫,话刚起了个头,就被鹿苒苒打断了。
“你要不想去,我单独去也不是不行。”鹿苒苒没兴趣在这样的事情上为难他,坦言:“老太太见着我,肯定比见着你高兴。”
“是啊,你一向懂得怎么讨人欢心。我自然比不了你。”钱珣酸溜溜道。
他这是在找不痛快呢?鹿苒苒无视了他这明显在找茬的话,低头夹菜:“不是要一起吃饭吗?你先喝口汤吧,这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钱珣默了片刻,挺别扭地把她盛的那碗汤推置一旁。
鹿苒苒小口咀嚼着嘴里的糕点,在他把碗推开时看了他一眼。放下筷子伸去手,挺坚持地把汤碗又给他推了回去:“我亲手盛的,钱先生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吗?”
一推一递,气氛陡然间变得有些紧张。
侧立桌旁的宋修博提醒着咳了一声。
钱珣像是忽地记起了什么事,偏头看他。鹿苒苒顺着他的目光跟着往宋修博那侧瞧了瞧,满心思就都在琢磨,该怎么骗着对面那别扭精喝下这碗加了料的汤。
让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没给他下毒算不错了。
她一想起那道格外刺眼的抓痕就来气,视线忍不住又往钱珣的后脖里飘。一转头,瞥见他端起了那碗汤。
要喝了吗?她顿时眼睛一亮,下意识绷直了腰板,悄声观察他的反应。
钱珣端起碗,拿勺在碗里随意搅了搅。舀了勺汤,汤勺悬至唇边。注意到桌对面那道格外炙热的视线,他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喝呀。”鹿苒苒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赵肖欢张了张嘴,想要提醒,最终还是没敢多话。紧张到呼吸骤停,垂于身前的两只手交叠着搓了搓。
钱珣隔着碗边略瞥了眼不远处频繁搓着的那两只手,低头喝汤。
一口接一口,眼看着他喝完了碗中的汤。
他一向对吃食挑剔,这么重的调料味不该吃不出来。按他从前的性子,第一口尝出味道不对,一准得翻脸走人。
可他这会儿非但没表现出半点不满,还把这加了料的一碗汤喝完了?
奇怪。
鹿苒苒紧盯着他手中的空碗。由最初的兴奋期待,渐渐变成了自我怀疑。
难道是她出现记忆错乱了,根本就没往汤里加料?
他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汤,把空碗给她递了过去:“再给我盛一碗。”
“再……”再盛一碗?认真的吗?
鹿苒苒挺不可思议地歪了歪脑袋,慢半拍记起要接过他的碗,确认着看了看。碗底没洞,地上也没汤水痕迹。确实是喝掉了。
注意到她诧异的视线又转了过来,钱珣放下了擦嘴的帕子,冲她扬了扬下巴提醒道:“盛汤。”
“啊。”鹿苒苒迟疑着点点头,这会儿忘了要“有骨气地反抗”。拿起汤勺给他又舀了碗汤,满眼不解地递向他。
他神色如常地接过汤碗,拿起勺子拌了拌,又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鹿苒苒更觉惊讶了,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他。见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忍不住问了一嘴:“这汤,好喝吗?”
“嗯,不错。”钱珣说。
不错?真的假的?
难道她刚刚下的那些料正巧触发了什么神秘配方?让这汤更好喝了?
这也太扯了。
到底是她记错了?还是他味觉失灵了?
鹿苒苒彻底混乱了。她没能琢磨明白,小幅度斜过脸,瞧了眼桌边同是一脑袋问号的赵肖欢。
赵肖欢看懂了她的意思,跟她交换了个迷茫的眼神,暗摇了摇头。
“你不尝尝吗?”钱珣问。
“啊?”鹿苒苒迅速收回视线,掩饰着挽了挽发:“我就不……”
“我给你盛。”钱珣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拿了她的碗给她盛汤。
好像哪里怪怪的?总觉得他这是在套路她。
虽是有这般猜测,但她还是耐不住好奇心。这加料的汤到底是什么味道,能让挑剔鬼这么面不改色地往肚里咽?
“给。”钱珣把盛了汤的碗给她递了过去。
鹿苒苒看着那碗明显变色的汤,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汤碗。若无其事地与他相视一笑,端碗拿勺。
咦?!这味儿直辣眼睛。
鹿苒苒嗅了嗅碗边,差点呛晕过去。
他刚刚果然是装的吧?她微微皱眉,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抿了一下唇,似乎是在藏笑。
要不……
她手腕一歪,假装“非常不小心”的没能拿稳。
岂料钱珣的动作比她快。他像是一早就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在她出现要打翻汤碗的迹象之前立马伸手越桌,稳稳托住了她的碗底。
“小心点。”钱珣弯起嘴角,提醒道:“这可是我们达成商业合作后的第一餐。鹿总该不会是瞧不上我盛的这碗汤,不给我面子吧?”
哦豁!这坏家伙是在用甲方的身份来压制她。
鹿苒苒听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但她就是不服!暗暗跟他较劲,一来一往的拉锯战颇有些在掰手腕的意思。
只是力量悬殊太大,她再怎么努力都没能如愿把碗打翻。
算了。不就是一碗汤吗?
他都没被毒死,她还能喝死不成?
她没能打翻碗,只能被迫妥协。屏住呼吸,低头咬住了碗边。隔着碗边冲钱珣一瞪眼,示意他松手。
钱珣很配合地松了手。克制着清了清嗓子,抿唇憋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鹿苒苒一手挡在额前隔开他像是等着看好戏的视线,闭眼喝汤。汤水入口、下喉,方才还在佯装镇定的脸色逐渐扭曲成了痛苦面具。
“咳咳咳……”她被碗中冲头而上的刺鼻调料味呛住了,咳的眼中飙泪,一张小脸都涨红了。
钱珣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她手忙脚乱地倒水喝。
“好喝吗?”他明知顾问。
鹿苒苒勉强止了咳,很是不爽地瞧了他一眼。接过赵肖欢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汤水痕迹,从鼻腔里哼出个气音:“算你厉害。”
钱珣很愉快地笑了起来:“彼此彼此。”
“……”有那么好笑吗?鹿苒苒默默盯了他一会儿,自认倒霉。
“二位,打扰一下。”敲门而入的服务生行至桌边,弯腰放下两个小黄鸭挂件:“这是我们店送给二位的情侣周边纪念品,祝二位用餐愉快。”
“不是情侣。”鹿苒苒一口否定了服务生口中的关键信息,垂手拿起其中一个挂件,给赵肖欢递了过去:“给你了。”
这明显在挑衅的行为并没激怒钱珣。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笑叹了声:“幼稚。”
“为老不尊。”鹿苒苒转瞬改口道。
“为老……”钱珣脑中自然而然地闪过了“老男人”三个字,嘴角的笑意僵住了。
看他吃瘪,鹿苒苒扬唇淡笑,暗爽道:“钱先生,我很忙的。要没什么别的事,恕不奉陪了。回见。”
钱珣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空了的座默了半晌,叫了声:“修博。”
宋修博闻声往桌边走近了几步,低头听吩咐。
“我老吗?”钱珣问。
“……”宋修博愣了一下,慢半拍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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