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时到戌时,整整四个时辰过去,外面已经黑透,众人脸上皆显露出疲惫之色。
花言卿将沈霂三人劝走后,自己一个人抱起叶晚来到了后面的浴房。
刚进浴桶,叶晚紧闭的双眼就睁开了。她努力看了他一眼,在花言卿脑海里留下一句“我没事,别担心。”,就彻底昏睡了过去。
这个房间本来就只是用来临时休息的,因此根本没有配备浴房和更衣间。叶晚住进来后,也只是在床后面用帘子围出一个能罩住浴桶的帷幔,暂且充做浴房。
狭小的空间里水汽氤氲,花言卿抬头看向屋顶攒做一团的帷幔顶端,长长地吐了口气。等他垂下头,准备帮叶晚洗去身上的血迹、汗水等污渍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抖。
呵,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花言卿心中自嘲一笑,上界下界活了几万年,所谓的冷静自持,仍然只是表面功夫。
肿胀的身体毫无美感可言,毕竟,丰韵和肿成球是两码事。
二人第一次坦诚相见竟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也不知到底是谁的遗憾多一些。只是现在两人一人昏迷,而另一个清醒着的人,心中也难有半分绮思。
热水流过被灵力撑得薄薄的皮肤,立时就红成了一片。花言卿不敢让叶晚在热水里待太久,简单清理之后,就将她抱了出来。
原本的床单被褥都不能用了,花言卿换上干净的被褥后,才把叶晚小心地放回床上。
因她现在身体情况特殊,重一些的被子都不能盖,好在现在是夏天,也好在她的两个师父足够富有,可以随随便便拿出一寸就值千金箔蚕丝来给她当被用。
花言卿坐在床头给叶晚擦头发,想起白天时,穆铃兰说起叶晚十分怕痛,但他之前竟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他垂下眼,暗暗叹了口气,都是肉丨体凡胎,又怎么可能不怕痛呢?只是,她大概已经忘了该如何呼痛了吧。
按照花言卿本来的打算,是分成两天完成这第一步的治疗的,只是叶晚她实在太能忍,竟然真的抗住了这么长时间堪比酷刑的折磨。
这一夜,有人思绪万千、情思缭乱,也有人气若游丝,不知是否心满意足。
月色下,路旁的灯笼无风自动,这股风一路吹到遥城东南的一座深宅大院里,落到地上,现出一个被斗篷包裹得严实的人。
“公子,您来了?”前一刻还在打瞌睡的侍从,瞬间站直了身体,而他垂下的脸庞,并无一丝睡意。
不待斗篷男出声,侍从便提起一旁的灯笼转身引路。
这宅院内阵法层层叠叠,若是外人进来,只怕绕上一年也走不出去。侍从神情紧张,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跟在他身后的斗篷男背在身后的手指轻敲手背,似是有些不耐烦。
“师父是在逍堂还是在遥苑?”轻飘飘的问话从身后传来,侍从的脚步顿时一乱,差点踩中一处陷阱。斗篷男以近乎瞬间转移的速度冲到他身旁,一把将其拉回。
“属下该死,会,会……”侍从吓得腿都抖了起来,嘚嘚瑟瑟,就连话都说不全乎了。
斗篷男抬手打断了他的请罪,压低声音道:“行了,我问你师父在哪?”
侍从连忙回道:“在遥苑。”
得到答案后,斗篷男便不再废话,径直飞身向遥苑而去。他速度奇快,脚下那些阵法陷阱之类的的东西他早已了然于胸,要不是赶时间,估计他能走出闲庭信步的架势来。
遥苑只有一间屋子,斗篷男站在门前踌躇片刻,还是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
“来了?过来坐吧。”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从层层帘幕后传出。
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可屋里却摆了两个火炉。斗篷男目光扫到火炉,挥帘子的手一用力,差点把它整个拽下来。
一位满头白发,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靠着几案,半卧在地席上。看到来人后,他微微一笑道:“阿铭,你来了。”
男人摘掉斗篷,露出的正是天榷公会的会长皇甫铭的脸。
皇甫铭看着项先生那张布满沟壑,苍老了不止十倍的脸,怔怔地唤道:“师父。”
项先生缓缓坐起身,看着自己那个傻徒弟楞在原地,嘴巴大的能塞进拳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下巴收一收,当心一会儿合不拢了。”
“师父,”皇甫铭回过神来,踉跄着扑到床上,握着项先生的手,语不成句,“师父,您,怎么,这,怎么会,我……”
“行了,别你你我我的了,”项先生反手握住皇甫铭的手腕,故意叹了口气,“怎么,师父老得太吓人了吗?”
一旁的照明灵器发出昏黄的光,落在项先生苍老消瘦的面庞上,像是黄昏时的日光,暗淡将逝。
“师父,您这是何必啊?”皇甫铭额头抵在项先生身前的地面上,整个人蜷缩着,如同一只幼兽,倚着母兽的尸体,哀戚而无助。
项先生抬起另一只手,轻抚徒弟的头顶,“阿铭啊,师父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八年前,项南鹏耗费两百年的寿命才窥见了一丝天机。随后,他设下重重阻碍,拦下了温少主那位身带变数的妹妹,最终借神罚之力让温阁陨落于九黎山。
虽然他当时已是天尊级别的强者,但以凡人之躯偷窥天机,必将遭到极其严苛的处罚。因此,除了两百年的寿命,项南鹏也失去了他毕生的修为。
尊者的寿命不超过五百年。八年前,项南鹏两百五十岁了,也就是说,他的寿命也还剩五十年。
可现在……
皇甫铭在席子上蹭掉眼泪,抬起头,坐直身体问:“这一次,又耗费了您多少寿命?”
项南鹏望着眼眶通红的徒弟,面露迟疑。
见状,皇甫铭咬了咬牙,道:“您说吧,我受得住。”
“四十年。”话音刚落,那位刚才还说受得住的人就晃了起来。
“阿铭,”项南鹏用力握了一下皇甫铭的手,可这力道对皇甫铭来说实在是太轻了,他半点反应也没有。
“两百加四十,等于两百四,两百四,两百四……”皇甫铭神情恍惚,嘴里不断念叨着两百四。
他这幅模样吓了项南鹏一跳,“阿铭、皇甫铭、阿铭,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皇甫铭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似哭似笑,“师父,两百四十年啊,该怎么了的,是您啊!”
遥苑里昏黄的灯光,掩盖了皇甫铭惨白的脸色。可惜,这暖融融的光,却暖不了他那颗被冻住的心。
“值得吗?师父?真的值得吗?”皇甫铭双肩低垂,眼睛也被垂下来的头发完全挡住。
项南鹏仰起头,望着屋顶若隐若现的逍遥图,叹息道:“阿铭,人总是要死的,或早或晚,或轻松或痛苦。向死而生,本是人的宿命。”
皇甫铭呆呆地看着他,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师父,可不该是这样的啊!”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您本来有五百年的寿命,如果飞升,就可以拥有无尽的生命,可二百四十年就这么没了啊!没了!”
“没了,都没了!”皇甫铭往后一仰,砰的一声砸到了地上。他抬手盖住自己的双眼,半晌,哑声道:“还能有两年吗?”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项南鹏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不一定,大陆上记载的修士最长寿命也只有五百年,但,也许是明年,也许是明天……”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皇甫铭腾地坐了起来,捂着脸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项南鹏看着自己最爱的、唯一的徒弟,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歉疚和不舍,“阿铭,是师父对不起你。”
皇甫铭放下手,露出了满脸的泪痕,“师父,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是我才对。”
“不,”项南鹏平静地摇了摇头,“无论是八年前九黎山上的那件事,还是前不久的事情,都是我瞒着你做的,所以这些事都和你无关。”
“可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啊!”皇甫铭苦笑着说道。
火炉带来的热意让皇甫铭汗湿了鬓角,但这个温度对现在的项南鹏来说,却刚刚好。
“为了你?不,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自己。”项南鹏苍老浑浊的双眼猛地暴发出强烈的光彩,“我不过,是随心而行罢了。”
他端坐于席上,深深地看着皇甫铭,“阿铭,你是我这两百多年来,收的唯一一个徒弟。我教导你、爱护你,都是我自愿做的事情。”
“当我面临扶你做天榷公会的会长,还是带着你亡命天涯的选择时,我选择了前者。如此,该为这个选择负责的人就应该是我。”项南鹏抬手止住了皇甫铭的反驳,继续说下去,“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是你,你宁愿选择后面那个,而我违背了你的意志,一厢情愿地替你做了选择。”
“师父……”皇甫铭张开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是啊,如果他知道的话,是肯定不会允许师父为了他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的。
咳嗽声响起,项南鹏挺直的背也不得不弯了下去。皇甫铭急忙爬起身,来到他背后为他一下一下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项南鹏才停止了咳嗽。他伸手抓住皇甫铭的手,断断续续地道:“阿铭啊,我知道,你,想要的,是逍遥,而不是,遥城。可师父,实在,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遭人追杀,狼狈逃窜,甚至是,命陨他处。所以我,我才……”
“师父,师父你别说了,”皇甫铭哽咽着道,“徒儿,徒儿都明白。”
“可我希望你埋怨我,就算是恨我也无妨,”项南鹏的声音越来越低,“这样在你辛苦的时候,好歹能有个发泄的出口啊。”
皇甫铭将项南鹏轻轻放倒在席子上,等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缓,陷入沉睡后,才起身离开。
出了宅院,他驻足回首,眼中泪光闪烁。
师父,我怎能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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