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天阙大陆的气候变得有些诡异,北方的夏天有时热得丧心病狂,而南方的冬天偶尔又冷得让人怀疑人生。
昨夜,一场暴雪席卷了整座遥城,直到第二日上午,雪势才小了下来。作为一个南方城市,遥城往年冬天极少会下雪,即便有,也是那种落地就化的小雪,可现在城中屋顶的雪堆了得有两尺来高,就连门都被地上厚厚的积雪堵上了。
好在雪虽然大,但还尚未成灾,而遥城也与其他城市不同,遥城的常驻居民中,修士的占比要比普通人大得多。因此,除了少数几处房屋被压塌,导致一些居民受了点轻伤之外,并未造成太大的损失。
皇甫铭名义上是天榷公会的会长,但实际上也是有实无名的遥城城主。只不过,这位会长一向不耐烦处理这些事,便索性将其丢给越忙越开心的下属,自个跑去找师父去了。
项宅的侍从看到皇甫铭,已是见怪不怪。这段时间他差不多天天都往这跑,头上那个“天榷公会有史以来最神秘会长”的头衔早就七零八落了。
“这处雪就先别扫了。”皇甫铭拦住正在打扫庭院的侍从,眯起眼睛看向院子各处散落的梅花、山茶以及好多冬季生长的花卉。
庭院中的绿植花卉都是项先生亲自从野外挖来的,虽不是什么珍奇品种,却别有一番趣味。而他本人在美学方面的造诣亦不低,由他亲手布置的庭院,随性却不杂乱,细品起来,余味无穷。
昨夜大雪过后,院中不少花草都被埋在了雪下,或是被风雪折断了枝干、吹落了花叶。负责看守庭院的侍从本打算扫完雪之后,再整理一下花草,谁知会长大人扫视一圈后,却让他先不要乱动,等项先生出来观赏过后再说。
望着会长大人兴致勃勃的背影,侍从一脸的莫名其妙,这残花败枝有什么好看的?
皇甫铭不知道那位侍从的腹诽,但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兴致勃勃地拉着人家谈雪后万物覆白,与春风一吹万物复苏,或许是殊途而同归。
遥苑内暖意融融,几枝养在花瓶里的梅花仅剩枝干,零落的花瓣散落四周。不远处,香炉升起的烟气将微弱的残香彻底掩盖。
靠着凭几坐在地席上的老人眉头微皱,但面色看起来却比半年前好了不少。
皇甫铭信步走到项先生对面,跟被抽了骨头似的坐了下来,“你这是在愁,该怎么答对那位痴心的尹家主吗?”
项先生没什么力道地瞪了他一眼,笑骂:“胡说什么呢?”
“切,我怎么胡说了?”皇甫铭抱着肩膀,斜着眼看他,“这半年来,那位尹家主送来的各种珍稀药材都快堆满一个库房了吧。听说她去年还特意派人去了一趟呼肯雪原,就为了给‘某个人’找冰,魄,花。”
尹家那位家主和项南鹏是旧识,两人中间许久都不曾联系过。多年后偶然重逢,尹家主看到项南鹏脸上的皱纹,不用问就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毕竟,项南鹏没比尹家主大多少,且修为还比她高,不管怎么说都不该比她先苍老才是。
打那以后,尹家主时不时就会给他送些珍贵的药材,还都是延年益寿的。
半年前,项南鹏为了将温阁那个妹妹赶尽杀绝,几乎将他那本就所剩无几的寿命全部耗尽。而尹家主得知他命在旦夕后,再顾不得二人此时微妙的立场了,着急忙慌地亲自赶来看望,还带了不少药材和丹药。
尹家大小也是个二等世家,底蕴丰厚,尹家主甚至连尹家珍藏的几枚十阶顶级丹药都拿了出来。再加上皇甫铭硬抗天榷公会上层,生生从密库抢出许多珍稀药物,项南鹏这条命才总算是保住了。
对于那位和自己一起把师父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尹家主,皇甫铭是十分感激的。但这都感激半年了,那些被害怕和担忧压下的好奇便逐渐开始冒头。
“唉,我说,老头,你和那位尹家主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皇甫铭趴在桌面上,一双大眼睛自下往上,炯炯有神地望向项先生,“据我所知,那位尹家主的伴侣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好像是在魔兽战场上战死的吧。所以,你们俩现在都算单身,你要不要,哎呦!”
话没说完就挨了一巴掌,皇甫铭愤愤地坐起身,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不识好人心”之类的话。
项先生看着又是耍赖又是耍宝的徒弟,满脸都是无奈,“少胡思乱想,我和尹家主之间只是单纯的朋友之谊,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咳,亲密。”
“哎呦,你说你都多大年纪了,啊?还单纯!”皇甫铭看着自家师父脸上的褶子,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侧过头,小声道,“唉,这可能就是没尝过爱情的苦之人的‘单纯’吧。”
正在收拾桌上传讯符的项先生被他这番作态给气笑了,“说的好像你尝过爱情的苦似的。”
谁知皇甫铭干脆地点了头,“我确实尝过啊。”
项先生先是一惊,但看他说这话时不以为意的态度,又觉得他肯定是在骗人。
皇甫铭看出了项先生不信,往身旁的屏风上一靠,低声道:“我真谈过。”他抬眼望向屋顶的红帐,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一开始确实挺甜的,但后来,除了苦就是恶心,所以,谈情说爱其实也没什么好的。”
“你,什么时候……”项先生听到这话有些难以置信,自家从前那个连拽女孩子上山都得隔着袖子的傻徒弟,到底是何时吃了爱情的苦,又怎会厌了情爱的毒?
“什么时候?”皇甫铭垂下眼,勾起嘴角,轻声道,“你和蒲擎那时候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我要是不找个人抱一抱,不得疯啊。”
此话一出,项先生顿失言语。
当初种种不得已之下,他们硬是托着皇甫铭登上了会长之位,即便皇甫铭避那位子如蛇蝎。
后来,他自觉无颜面对徒弟,索性一走了之,躲了出去,但事到如今,他后悔了。
“是为师对不住你,”项先生面露愧疚之色,磕磕绊绊地道,“但这世上,还是,还是有好姑娘的,你也不要,太,那个,失望了。如果,万一,以后……”
皇甫铭闻言噗嗤一笑,“师父,”他吊儿郎当地倚着身后的屏风,脸上的笑容比其上画的芍药还要妖冶,“我并没有多失望,不然我也不会劝你考虑考虑那位尹家主了不是?”
“我好歹比你多点感情经历,像尹家主这样不求回报,死命往你身上砸那么多珍稀药物的,虽然不能肯定是不是爱你爱得要生要死,但最起码还是有那么点真心的。”皇甫铭脸上挂着坏笑,眼中却是少有的认真,“你不是也说过,真心难得吗?”
项先生沉默片刻后道:“真心确实难得,但真心却需真心来配,否则就是糟蹋了那片真心。”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但风还没停。雪花被风卷到半空中,打眼一看仿佛那雪还没停,却其实,也只是看起来像罢了。
皇甫铭拿自家这位老实师父没办法,他知道即便自己告诉师父,这世间多的是糟蹋真心的人,他也只会说,别人是别人,与我何干。
项先生无意与徒弟讨论这件事。虽然尹家主为了救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一来他已经尽己所能地回报对方了,二来他事先就明言拒绝过她,所以他自觉这事其实没什么谈论的必要。
师父不搭茬,徒弟再怎么跳也没用。皇甫铭闹了一通,又把裹成球的项先生带到院子里赏了一会儿景,就悻悻地离开了。
他走后,项先生看着手中新收到的消息,迟疑半晌,还是打开了。
“觞城中并无叶晚的明确踪迹,苏沐霆带着的那个丹修是大宗师,与叶晚修为不符。”
项南鹏知道叶晚今年才刚刚晋级成为中级宗师,料想她不会在这短短一年内再次晋级,终于放下了那颗提了好几天的心。
但临睡前,想到叶晚那个奇特的命盘,他又不确定了起来。能扭转温阁必死命格的人,又怎会是普通人,只可惜当初他力有不逮,又挂心着公会那边,才会大意忽略了她。
这处项南鹏为了叶晚的死活辗转反侧,回到天榷公会总部的皇甫铭则直接下了好几道刺探叶晚熟人的命令。只要叶晚还活着,她早晚有一天会现身的,而她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自己熟悉的人身旁。
皇甫铭只是懒得处理一些事务,又不是傻,项先生在忙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拦不住师父,那就自己接手吧。
下属离开后,皇甫铭看着空旷的议事厅,漫无目的地想道:其实叶晚死没死根本无所谓,天榷公会会不会被她报复也无所谓,大不了自己舍了这条命,陪给他们就是。
头疼了整整四天的叶晚并不知道有人想把命赔给自己。
除了每天固定去大门外里晃悠一会儿,她这几天就没出过屋子。没办法,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好,头疼得她都想撞墙了,还哪有心思做别的事啊。
叶晚之所以每天到门外晃悠一会儿,就是为了告诉苏沐霆和周凌一自己一切都好。而苏沐霆和周凌一很久以前就从温阁口中得知,叶晚不喜欢被人打扰,于是他们也很识趣地没来催叶晚早点兑现请客的承诺。
此次饭局,叶晚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向他们正式介绍花言卿,现在花言卿在江南里面闭关吸收泫晶和鸑鷟之羽,请客之事自然就要延后了。
想到花言卿,叶晚紧拧的眉头不自觉舒展了几分,不知道吸收完这两样至宝后,花言卿又会有什么改变?
眼前的灯光忽然一暗,叶晚倏地站起身,握着天玑直接就抽了过去。
“是我,”这熟悉的两个字一出,天玑去势顿减,然后被人接住,握在了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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