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芜近乎仓皇地冲出了门,她知道这应该是自己见钱鱼的最后一面,她本想表现得稳重一些,最终却功亏一篑。

    她居然从这个,自己曾在心里暗暗鄙视过不识字,把“韵”认成“音”的男人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男性长辈的爱护之情。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叶晚过来时,只看到这个倔强坚韧的女孩子,一副魂不守舍模样,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要跟过去看看吗?”站在叶晚身后的花言卿问道。

    “不用了。”叶晚注意到,李凝霜安排的那几位女侍卫已经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坠在冰芜身后。

    花言卿又问:“那你还要进去吗?”

    叶晚思索片刻后道:“进去告个别吧。”

    她不喜欢的告别,但这似乎是一种礼貌,一个必做的仪式,若是略过了,心里便会空落落的。

    两人走进关押法器,见到钱鱼的白发,心中亦是一震。

    钱鱼看了看他们,主动问道:“有什么事吗?”

    叶晚回过神来,道:“我们要离开了,所以过来和您告个别。”

    “哦,”钱鱼笑了笑,说,“我似乎还不知道你们是谁。”

    这个,呃,就有些尴尬了。

    “我姓叶,他姓花。”叶晚硬着头皮道。

    钱鱼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意味深长地道:“花叶相伴,果然有缘。”

    此话一出,花言卿看向钱鱼的目光顿时就柔和了下来,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满意。至于叶晚,面对这番打趣只能摆出一副面瘫脸,选择装傻到底。

    “你们来的正好,”钱鱼话锋一转,说起了朱雨柔和冰芜两姐妹,“刚刚冰芜过来和我说,她们有拜托你们帮我争取个痛快点的死法。但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你们也不必为此操心了。”

    叶晚沉吟道:“你的意思我会转达给李大人的,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其它的要求吗?”

    钱鱼摇摇头,说:“没什么了。”

    这场告别到这就应该结束了,但叶晚踌躇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在她心里翻腾了一夜的问题:“武西城因此事死了一千七百多人,钱鱼,你会为此感到愧疚和后悔吗?”

    叶晚知道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傻,很无聊,但九年前,她曾在觞城做过类似的事情。当然,因为当时有温执和两位师父为她兜底,除了给觞城的官员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里阴影,叶晚发的疯并没有造成什么太严重的后果。

    但直到今天她都还记得,之前从未对自己说过重话的沈霂,气急败坏地对她低吼:“万一真害死了这么多人,叶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真的会后悔吗?叶晚不知道,所以她想问问真的做下这种事的钱鱼,他后悔了吗?

    钱鱼先是问叶晚:“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叶晚闻言愣了一下,她哭笑不得地道:“当然是真话。”

    “小姑娘别怪我多嘴问这一句,”钱鱼耸了耸肩,“你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更乐意听合自己心意的假话。比如,人们更想看到犯错之人忏悔。”

    “但我其实,并不怎么愧疚和后悔。”钱鱼淡淡地道,“我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了,还会有什么愧疚之心吗?”

    这才是真正的死不悔改啊!叶晚忍不住道:“可是武西城中的普通百姓明明是无辜的,不是吗?”

    “是又如何?这世上谁人不无辜,我与音音又犯了什么罪,明明有情却不能在一起?”钱鱼冷冷地睇了叶晚一眼,“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不外乎我们的悲剧与武西城中的百姓无干,他们并未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却被我害了性命。”

    话都让人家说了,叶晚一时竟有了哑口无言之感。

    钱鱼继续面无表情地道:“人们总以为自己一辈子到头的时候,能与别人将恩怨清算,但实际上,大多数都是欠了这个人这些,又被那个人欠了那些。恩恩怨怨,从来都算不清。”

    “我知道武西城中被我害死的人无辜,我知道自己遭下的杀孽不可饶恕。但那又如何?”钱鱼毫不在意地道,“我把命赔给他们就是了,至于死后会有什么审判,那就等到时候再说吧。”

    他垂下头,轻声道:“至于后悔,就更不可能了,能在音音临死前再见她一面,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背上几千条人命又算得上什么。”

    叶晚看得出,钱鱼说的确实是他的真心话,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是真的,但他没有丝毫歉疚后悔之心也是真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武西城百姓,也有他们所珍视的亲人、朋友、爱人?他们的死亡,会造成更多人的不幸?”明明该是质问,却被叶晚问成了普通的疑问句,就像是在课堂上问老师课本上的习题,单纯求一个答案。

    钱鱼抬起头,诧异地看向叶晚。“我没想过,但应该是有的吧。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自己已经如此不幸,又怎会在乎他人的喜怒哀乐。”

    说完他琢磨了一会儿,忽地发出一声嗤笑,“唔,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有点开心。我没能和音音在一起,没能拥有我们幸福的小家,那些人又凭什么过得那么幸福?大家都不幸才公平!”

    反社会人格、法律意识单薄、道德水准低下……等等一系列词语从叶晚脑中翻滚而过,可最后留下的却是——我也这样想过。

    在温阁陨落之后,叶晚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什么其他人欢欢喜喜一家团圆,而她却凄凄惨惨形单影只?这不公平,她疯狂地想有人变得和自己一样不幸。

    而在更早的前世,她脑海里也时常冒出各种阴暗念头:为什么有人生来家庭幸福,父母疼爱,而她没有?为什么有人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富贵无边,可以花钱不眨眼,而她拼死拼活地也没法给自己挣下一个家?既然这样,那就全都毁灭吧!核战争、小行星随便什么,让所有人都公平地承担着不幸。

    她没做下什么恶事不是因为她品德高尚,而是她又怂又弱,什么事都办不好,就连坏事也是。

    钱鱼自顾自地笑了好半天,停下来却发现问他问题的女子竟然在发呆,而形影不离跟着她的那个男人同样在走神。

    “你不骂我吗?”钱鱼好奇地问道。

    叶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轻声道:“如果我遇到和你同样的情况,说不定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她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有些事明知道是错的,却仍然做不到控制自己不去做。”

    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像叶晚这样,前世经历过系统的道德教育,这辈子在温阁的保护下,一直是个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的普通人。她知道所有的善恶标准,人类社会的判别标准她熟记于心,所以,她更加清楚自己做的事是错的还是对的。

    “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叶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最后向钱鱼欠身行了一礼,“钱宗师,告辞。”

    太阳早已跃出了地面,挂于空中,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走出关押法器的叶晚抬手遮住眼,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你在想什么?”沉默许久的花言卿从背后揽住叶晚,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叶晚放下手,眯起双眼从眼睫缝隙处看着刺目的太阳,“在想怎么做一个坏人。”

    花言卿抱着她的双臂更紧了些,似乎是想将她勒紧自己的身体里。吸收了八种至宝的花言卿,灵体已经十分接近于人类身体的触感了,只是冷了点,僵硬了点。

    李凝霜匆匆赶来时恰好撞见这一幕,她尴尬地停住脚步,刚张开的嘴也立马闭上了。

    察觉到来人的叶晚和花言卿自自然然地分开,叶晚转头看向李凝霜,面不改色地问道:“时夫人,有什么事吗?”

    “哦,有,有急事。”李凝霜清了清嗓子,快步走到两人跟前,压低声音道,“皇甫铭不知从哪得到了你在这里的消息,现在正往这边赶呢!主上让你快走。”

    叶晚先是一惊,冷静下来后却问:“宗掌事可还有其他吩咐?”

    李凝霜听到这话差点咬到舌头,她苦笑着道:“我的姑奶奶,这时候当然是逃命要紧啊,您还想要什么其他的要求?”

    “别急,”叶晚安抚地冲李凝霜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说,宗掌事之前不是想找个机会,试一下这位皇甫会长的实力吗?何不趁这次……”

    “不可!”李凝霜和花言卿齐声喝道,两人皆是一脸的不赞同。

    叶晚也没恼,轻声细语道:“我没记错的话,皇甫铭此前一直是在遥城。所以他要赶过来,哪怕是用传送法阵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对吧?”

    李凝霜点头道:“是,但用传送法阵最长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这点时间根本来不及调人手做准备。”

    “这里是武西城,”叶晚扭头看向西方,缓缓说道,“昆墟山脉就在不远处,而昆墟山脉中有个很出名的迷境,若是不小心走了进去,十有八丨九会永远留在那里面。”

    “你是想……”李凝霜欲言又止,“这太危险了。”

    叶晚回过头,朝她粲然一笑,“但我是那幸运的一二,十一年前,我进过昆墟山脉的迷境,最后不但安全出来了,还记下了里面的地图路线。”

    “我相信那个迷境同样难不倒宗掌事,”叶晚肯定地道,“先由我将皇甫铭引进去,接下来的事,就交由宗掌事来做了。”

    从感情上来讲,李凝霜并不希望叶晚冒这个险,毕竟这位叶小姐帮过他们好多次,但按照理智分析,叶晚提出的建议完全是可行的。

    最后,李凝霜叹着气表示,她这就向宗明空请示。

    宗明空会怎么选,他们心知肚明。而花言卿看着叶晚胸有成竹的样子,十分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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