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打架的事,陈桉转学去了另一所民办初中。校方看见一叠叠奖状和证书,便很快敲定了入学的日子。

    新的学校有点远,入学那天陈桉起了个大早。南京凌晨的时候下过雨,站在院门口,水泥马路萦绕一层薄薄的雾。

    小巷子里的早晨店亮着灯。菜刀“咚咚”响,老板正在切配菜。

    一个小环卫工弯着腰走到店门口,俩人交谈了会儿,似乎谈到伤心处,老人叹气摇了摇头,老板打开蒸笼拿了两个白馒头。

    白色的蒸汽朦胧,熏黄了屋檐下的灯。

    “桉桉,吃早餐了哦。”

    “来了。”

    五点十五分,一件崭新的衬衫推到他面前。陈桉刚想说什么,颜绾嘘声,回头望了陈远的房间,示意他不要声张。

    自从陈桉十一岁后,这个威武了好几年的男人忽然停手改成夜不归宿。或许是意识到儿子越长越大,而他越来越老,所以动手前要先权衡一番。

    这些年颜绾藏了不少私房钱。

    这笔钱她掰成三份用。一份用于生活,一份用于陈桉的新行头,一份是存着以后上大学。

    颜绾整理好他的衬衫衣领,然后拍拍肩膀道,“去吧。”

    /

    今天公司有个代码需要处理。

    陈远喝完酒睡到了下午,睁开眼睛,房间里黑漆漆的。他嘟囔着颜绾小气,连灯泡都不舍得换。

    台式电脑忘记关,陈远走出房间,却看见自己的儿子坐在屏幕前。

    浅灰色瞳孔倒映光亮。

    忽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陈远一个激灵呵斥道,“你在干什么!”

    他一把推开儿子,“谁让你碰电脑的啊!你知不知道这东西对我很重要啊!”手放键盘准备挽救一下残局,却赫然发现,代码已经写了一半。

    “这是你写的?”

    陈桉极不愿意的嗯了一声。

    陈远一拍大腿,“好!不愧是我陈远的儿子!从今天开始,爸就把全部身家传授给你,代码编程要是学好了,可是一门很美的语言。”

    他说完好哥俩搂住自己亲儿子,全程是陈远一个人在絮絮叨叨,一下说裤子旧了,一下说衬衫也是旧的。

    可陈桉这一身都是新的。

    是颜绾平日早起贪黑摆摊买的。

    陈桉扯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昏暗的灯光投下的阴影遮住眼底的嘲讽。

    陈远太亲热了,亲热到好像第一天才有了这个儿子。

    辅导作业的人是颜绾,试卷签字的人是颜绾,教他人生道理的人也是颜绾。

    陈桉是个善于撒谎的人。

    他的书被剪烂,他会告诉颜绾在学校过得“还好”,“很不错”。当被人关在厕所回来晚了,他会说和朋友捉迷藏,玩得入迷了。

    所以当陈远父爱泛滥,陈桉会装模作样的应和。他没必要得罪这个成年人。

    无论是从财力还是力气上,陈桉太稚嫩了。

    学代码编程?好啊。

    他想,学会了就踹了你。

    陈远的父爱于他来说,就像吃剩的面包扔在地上,路边的乞丐捡起来,看人家狼吞虎咽,还暗暗赞美自己人美心善,是个活菩萨———

    真恶心。

    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陈桉学到一篇课文——-《幸福是什么》。

    学习课文前老师让同学站起来发言,说说幸福是什么。有人说是买一包冰棍,有人说是爸爸买的洋娃娃,更有人说,“有钱就是幸福。”

    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为此一群没小豆丁差点吵起来。

    而陈桉望着黑板的板书,看了很久,很久。

    父亲家暴喝酒赌钱,他们从小别墅搬到了老居民楼里,他并不喜欢现在的房子,太黑太小了,晚上睡觉还经常被老鼠惊醒。

    他的头发以前剪的很勤快,后来变成两个月剪一次,再后来干脆颜绾自己动手剪。

    刚开始技术并不是很好,陈桉好几次跑出家门,然后蹲在胡同里悄悄地流眼泪。

    因为父亲赌钱,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蜜三刀了。

    所以,幸福是什么?

    “桉桉,今天吃你喜欢的蒜香排骨和豆腐汤哦。”颜绾买菜回来,见陈远没走,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惊讶。

    “那个,我…”陈远像屁股着火一样从椅子上站起来。明明这是他的家,他却开始窘迫起来。

    颜绾沉默好一会儿开口,“来了就留下来吃顿饭吧,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陈远最终留了下来,并破天荒进厨房帮忙洗菜打下手。

    这顿饭三个人都吃得很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屋子里的黄灯熏得视线有模糊,陈桉碗里多了两块排骨。

    一左一右,分别出自陈远和颜绾。

    陈桉注视着左边的中年男人,这个很久没有认真看过一次的法律和血缘上的父亲。

    他胖了很多,脸上的胡子也没有刮。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炽热,又或者是别的什么,陈远低了下头。

    陈桉低头,碗里有两块排骨。他拿起筷子给颜绾夹了三块。

    “妈,吃菜。”

    幸福是什么?

    于陈桉来说。

    是五岁放学回家,而颜绾微笑听他讲述着世界上最无聊,最漫长的故事。

    /

    陈远归家了。

    从陈远决定要将一身本领传给陈桉开始。

    下班看见街边有好吃的,都会顺手捎上一袋;炒菜的时候会在厨房打下手;不再喝得醉醺醺;周末总消失的他,会坐家里教陈桉代码和编程。

    有时候陈桉推开门,会见到父母坐在一个沙发上。一切好像回到这个故事起初的样子。

    他该开心、该感到幸福才是。

    屋外的雷声隆隆,“桉桉?”

    “怎么了儿子?爸爸做的菜不好吃吗?”

    耳边响起细碎的雨声,他借着窗户的玻璃看见了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

    陈桉吃下陈远炒的豆腐,像演员一样露出幸福的的笑容。

    “好吃,我很喜欢。”

    …

    然而这场“骗局”很快结束了。

    一年后,也就是陈桉十四岁生日那天,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找上门。

    颜绾将陈远用过的碗砸得稀巴烂,杯子牙刷毛巾全部打包扔进垃圾桶。也就是这次,陈桉彻底成为法律上的“单亲家庭的孩子”。

    颜绾带着陈桉搬了家,彻彻底底的消失在街坊邻居的视线。

    母子俩搬走的时候是一个春天。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街上的小贩照常摆摊;学校的作业照样头疼;院子的花照样开了又谢;

    某天清晨,杨知南晨跑回来路过陈桉家,忽然看着一辆货车停在老居民楼下。而陈桉和他的妈妈正大包小包往车上塞东西。

    司机不停的摁着喇叭催促母子俩,“快点啊,我赶时间啊。”

    颜绾边搬边赔笑,“马上马上,耽误您一点时间,一会儿就好。”

    杨知南看不下去,想反击司机两句却又考虑颜绾和陈桉的处境。二话不说冲上去,一把将抢过压弯颜绾的蛇皮袋子。

    “你是…小南吧?”

    “阿姨您认识我?”

    “陈桉经常和我提起你的。”

    面色冷淡的少年正扛着行李从楼上下来,听见俩人的对话,默不作声的扭到一旁。

    南京的清晨还透着凉,杨知南目睹陈桉的耳郭慢慢的变红。

    三个人搬,很快屋子搬空了。临走前颜绾将钥匙放在房东手心里。这位老人家什么话也没说,紧紧地包住她的手,污浊的眼里都是泪。

    车子发动,排气管喷出黑烟。

    阴郁的少年低着头,过长的头发遮住眼睛。他和黄瘦肌黄的颜绾坐在一堆行李上。

    一辆货车就这样载着一个家。而这车连个棚都没有。

    杨知南如鲠在喉。

    清晨六点,居民楼的灯次第亮起。“轰隆”车开动。司机一脚油门,货车载着母子二人离去。

    晨雾糊掉人的面容,他远远的只望见少年做了一个挥手告别的动作。

    杨知南愣在原地。

    “陈桉!”忽然意识到什么的小小少年抓着书包追了出去。下一秒车驶入拐角,他站在路口,茫然的看着空荡荡的街道。

    …

    再次见到陈桉,那便是杨知南十五岁的事了。

    某天夜里他接到一通电话,是警局打来的。“你是陈桉的朋友杨知南对吗?”

    “啊,对。”

    “那麻烦你立刻来警局一趟吧。有个案子需要你协助下。”

    杨知南冲出房间,有人已经站在客厅,他用知道了一切的惆怅语气说道,“走吧,我送你过去。”

    “爸?”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警察会叫他去一趟?还有,为什么打电话来问自己是不是陈桉的朋友?难道陈桉出什么事了吗?

    杨知南满脑子疑问,杨爸只拍了他的肩,轻轻的口气。

    杨知南坐上自行车的后排,刚坐稳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陈桉知道吗?就以前隔壁那家,经常留长头发那个怪里怪气的孩子。他爸经常喝酒打人的那家。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后来俩口子不少离婚了吗?那个很漂亮的女人不是带着儿子搬走了吗?我记得好像是去年的事。”

    “是搬走了啊,就今天,今天出事了!”

    卷发女人疑惑:“出什么事了?”

    环顾四周道,“陈桉他爸,被杀了。”

    “什么?!杀了?谁杀的?”

    “他儿子陈桉啊!”

    “听说警察赶到的时候,那孩子手里攥着一把琴弓,脸上,衣服脸上都是血啊,他爸就倒在地上,脖子咕咕流血,跟没关水龙头一样…”

    杨知南脸色苍白的回头,嘴唇动了动,半天吐出完整的声音,“爸,是不是真的?”

    男人叹气,点了点头。

    /

    因为这桩骇人的“弑父”案。

    警察局内站满了人。一堆人窜来窜去,前台接线的女警眼睛有点晕。幸好是晚上,如果是白天发生,那个少年造成的影响可不是一般大。

    只是…

    “你好,我是杨知南。陈桉他…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女警瞬间抬头。

    “李队,杨知南来了!”

    …

    深夜前来的杨知南见到了记忆里那个唇色苍白,神色阴郁的少年。

    带着手铐的他只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然后被警察带进了审讯室。

    杨知南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焦急等待。半夜有点冷,他忍不住打起寒颤,杨爸脱落了外套盖在他的腿上。

    二十几分钟的煎熬等待,审讯室的终于门开了,清脆的碰撞声,陈桉戴着手铐走到杨知南面前。

    居高临下,神色冷淡。

    “陈桉…”

    陈桉扭头,右旁的警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递给杨知南,后者满脑子浆糊接过。“这是…”

    “哦,这是他留给你的,说一定要将东西交给你才会自己主动交代案发经过。”

    下一刻,左边的警察押着陈桉离开。

    利落到杨知南急急忙忙起身,差点摔在地上。“陈桉!”少年面色平静,一个余光都没有留给他的离开。

    信封掉在地上,稍年长的警察弯腰捡起,塞进了杨知南睡衣的口袋。

    “警察叔叔!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朋友他怎么会杀人呢!他虽然性格有点怪,但本质不坏啊!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小朋友,你的情绪我能理解。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刚刚才审讯室他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杀人罪行。字也是他自己签的。”

    杨知南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他不是犯人,更没有犯法,一屋子警察也拿他没办法。

    “陈桉!!”

    眼见陈桉要坐警车离开,睡衣男孩鞋都跑掉了站台阶上喊。

    被押着的少年回头,唇边划开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是杨知南第一次见陈桉笑。

    很浅,很温柔像天上的月。然后他钻入车里,再也没有回头。

    车子开走后好一会儿,杨知南才慢慢地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

    【杨知南,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警车吧。很抱歉,吓到你了吧?

    路已经走到尽头,我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卡里有六十万,我妈,就拜托你暂时照顾一下。除去医院的开支,剩下的钱都是你的。钱是我替人写代码编程赚来的。每一分都是干净的。

    密码是你的生日。

    以前我不敢说出口,是怕家里的情况连累你。现在,终于可以说——

    杨知南,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谢谢你。】

    四周的嘈杂蔓延。

    “那个孩子好可怜啊。听说他和她妈妈一直被死者家暴。”

    “陈远,他可是这片出了名的啊,好几次因为赌蹲局子,出去又是老毛病犯了…他老婆孩子也真是可怜,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人渣。”

    “是啊,好不容易离了婚,搬了家过了一年好日子,这家伙因为破产又找上门拿钱。颜绾不给,陈远就拿刀捅了她。然后陈桉放学回来看见了…”

    太过残忍,那警察不忍说下去。

    “陈桉这孩子我知道,我闺女音乐比赛,我在台上见过他,拉得一手好琴,最后却用琴弓杀了人…唉,那孩子这辈子算是被他爸毁了。”

    一声声叹息传来。

    杨知南攥紧了手里的信封,任由四面八方涌来的悲痛吞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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