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谷地形复杂难辨, 偶有瘴气,各路妖兽隐匿其中,窥伺着闯入的人类。
玄衣青年身后, 一名容貌娇俏、五官明艳的长裙少女一剑斩断青蛇头颅,躲过喷溅出的腥臭血液抬手捂住口鼻, “陆师兄,师尊怎么会让一师兄来这种地方啊?”
一走数月,都没人陪她玩了。
陆玉还未开口,余下几名子弟顿时殷勤道, “师姐莫怕, 有我们保护你。”
其中一人已行动表明心意, 提剑跃至队伍最前方,和玄衣青年并肩, “我这就为师姐开路!”
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可惜下一秒惨遭打脸, 苍天古树虬结的枝干上, 一只水缸粗的人面蛛倒吊而下,腹部吐出的丝绵密如针铺天盖地朝几人扎来,吓得那名弟子浑身僵硬, 惨叫连连, “救、救命啊啊啊——!”
长裙少女单手将人掳至身后, 冰蓝色剑气铺开,眉眼间多出一丝肃杀之意, “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解决掉一只, 却有更多的人面蛛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冰冷残暴的目光看得人心头发凉。
灵力总有用尽的时候,但妖兽不知疲倦, 仿佛永远都杀不净,转瞬间那名自告奋勇打头的青衫弟子便被蛛丝捆住手脚,武器脱手飞了出去,森白螯牙张开,眼看就要割掉他的脑袋。
“小心!”其他人自顾不暇,想抽身搭救但为时已晚。
那人眼睁睁看着上方扭曲的人脸越来越近,已是心如死灰,下意识闭上眼睛,浑身抖如糠筛,等待死亡降临。
下一秒,头顶危机解除,人面蛛姿势未变,僵硬立在原地,一道冰冷雪白的剑光沿着头颅到纺器的方向平直划过,几息后剑光消散,劈成两半的躯体轰然倒地,暗绿血液哗啦啦涌了出来,魂不守舍间那弟子听见有人喊,“谢师兄!”
“是谢师兄来了!”
长裙少女眼前一亮,以剑气震退一只扑来的八足长虫飞身迎了上去,“一师兄,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听见的”,经历一场恶斗,循着血腥味追来的妖兽只会越来越多,谢澜略一颔首,快速道,“先离开这里。”
长裙少女也知道此处不是叙旧的好地方,看着四周密密麻麻涌来妖兽心底万分焦急,“师兄,我们该从何处突破?”
陆玉且战且退,护住力竭的弟子与他一人背对背靠在一起,“点钟方向的妖兽数量最少,等下我打开一个缺口,谢澜你带其他人冲出去。”
“不必这么麻烦。”
“谁在那里?!”
容越溪从一只通身洁白的巨雕背部跳下,扬起的发丝后是一张美到近乎妖邪的脸,红衣潋滟如火,和眼角的朱砂痣相得益彰,行走间衣料上绣着的暗金纹路几乎活了起来,繁复耀眼,为阴暗沉闷的山林添了分亮色,就是看着不太像好人。
陆玉见他一步步走到谢澜身边,目露调侃,长裙少女却没这等好耐性,执剑的手细微颤抖,“一师兄,此人身上妖邪之气甚浓,我们千万不要被他外表蒙骗了!”
容越溪长眉微挑,故意靠在谢澜身上做了个手势,天边徘徊的数只黑色大鸟俯冲而下,将深陷鏖战的弟子甩在背上,朝竹屋方向飞去。人面蛛受物种所限困于地表,纵有通天之能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口粮离开。
九霄之上,众弟子哀嚎声此起彼伏,“师师师兄,这鸟要带我们去哪里啊!”
“救命我恐高!”
“要被摔下去了啊啊啊!”
盏茶的时间,只听扑通扑通几声闷响,六人从黑鸟背部滑下,整整齐齐摔进柔软的草甸间,仅有陆玉一人得以幸免。
甭管态度是好是坏,容越溪此举好歹救了他们,长裙少女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杏眼睁得溜圆,“你到底是什么人!”
容越溪晃了晃与谢澜交握的手,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看不出来吗,我是他道侣。”
“他是我道侣。”
“可、可你不是……”,长裙少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像一段设定好的程序产生了难以忽略的bug,片刻后没事人那般歪了歪头,跳过这个话题笑着问,“师兄,师尊为什么派你来长留谷呀?”
陆玉倒是不受影响,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师尊自有他的打算,总归不会害了我们。”
熟悉的话牵动记忆,谢澜一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摸向空无一物的肩膀,也许曾有一只手停留在那里,它的主人整天笑眯眯的,说出的话也没个正形,“徒弟啊,为师近日夜观星象,发现长留谷有一养魂树,它的花要开了,你守在那里,等它结果后帮为师取回来。”
而他芥子空间的确有枚装着养魂果的玉盒。
陆玉不知他心中所想,掏出的纸鹤在掌心逐渐变大,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飞舟在密林间施展不开,此处倒是正好,师尊说时候差不多了,叫我接你回去。”
方才那道虚幻的声音如风般消散,谢澜猝然回神,和容越溪一起踏上飞舟,很快驶离长留谷。
危机解除,一行人重新活跃起来,上药的上药,沏茶的沏茶,谢澜则盘膝靠在内壁上垂眸细思,可原本清晰的思维逐渐混沌,瞬间被拖进黑暗的泥沼。
一旁容越溪喊了两声他的名字,见谢澜不答便慢慢安静下来,开始好奇地东摸摸西碰碰,后来也同他一样,被潮水般涌来的倦意吞没。
最先苏醒的是痛觉,那是种筋脉断裂的剧痛,接着是嗅觉,再然后谢澜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他费力掀开眼皮,发觉自己正被一人抱在怀里,那人身体比他还凉,簌簌发着抖,一只手徒劳地捂在腹部,却挡不住源源不断的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谢澜微微眯起眼尾,才看清他的面容以及那双涟涟泪眼,大脑在第一时间传达出一个信息:他们认识,且关系亲密。
曾经不夜城中的相识相知被封进记忆深处,幻境将它们淡化,根据提取到的内容赋予一段全新的、足以以假乱真的故事。
谢澜动了动指尖,那人便捉住他血迹斑斑的手,五指穿进指缝,哑声道,“谢澜……我带你走好不好?”
“天道法则也好,仙魔之战也罢,我全都不想管了……”
谢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恍惚间有种灵魂与肉/体分离的错觉,从另一个视角垂直凝视着这对苦命鸳鸯,半晌后吐出一个“好”字。
场景瞬间调换。
海岸线的东方有一岛唤作无极岛,岛中灵脉丰富,是不可多得的修炼宝地,谢澜在此养伤已有半月,天材地宝不要命地堆,就连腹部那道最致命的贯穿伤也好得七七八八,灵力日渐充盈。
绯衣青年从身后蒙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把书抽了出来,“猜猜中午吃什么?”
谢澜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似乎浸了笑意,听上去纵容而宠溺,“是谁?”
绯衣青年顺着力道坐在他腿上,两条胳膊自发圈上脖颈,神情得意又甜蜜,“自然是你的小麻雀。”
两人呼吸交缠,谢澜心中却一片平静,不见悸动,反倒被这句话雷得外焦里嫩。他微妙的皱了下眉,眼神茫然,隐隐透着挣扎,“你……”
他喜欢的人是这样的吗?他们又为什么要在与世隔绝的岛上隐居,绝口不提报仇的事。
绯衣青年表情痴迷,一点点贴近他的唇角,却被眼前人避开了。
谢澜用一根食指挡住了他,“伤好了,明日我想回趟师门。”
青年面含春色,对他打断自己的行为十分不满,仰头问,“难道我还没一个外人重要吗?”
谢澜意识逐渐清明,竟肯定地点了点头,唇角微勾,眸光却万分冷漠,一字一顿的笃定道,“因为你不是他。”
真正的容越溪,应当有仇必报,也不会勉强他放下过去,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那人放在现世应当是个生活白痴,只会吃不会做,某些方面比岁孩子还要不如。
绯衣青年表情一点点变得冷漠,属于容越溪的面皮寸寸剥落,内里竟是黑色的木头。
整段虚构的记忆戛然而止,心神一晃,谢澜又回到飞舟之中,他依旧倚着飞舟内壁,容越溪歪倒在肩头,眉心紧皱,如坠梦魇。
一行前来的师门中人仿佛被按下静止键,保持相同姿势一动不动,唯有一张脸扭了过来,笑嘻嘻盯着他瞧,而领头的陆玉不知所踪。
谢澜无视那些诡异的视线,揽过容越溪帮忙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容越溪的幻境与他截然不同,那是一方完全陌生的天地,大殿穹顶以金粉刻着神兽图腾,每隔几步镶嵌的夜明珠将整片空间映得靡丽奢华,而他就坐在水晶珠帘后的玉制座椅上。
整整两世与谢澜有关的记忆被游戏抽离,等容越溪缓过神来,心中空荡荡的,只余烦躁不安。他的灵魂、容貌悄无声息向曾见过的那只凤凰靠近,直至完全融合。
大殿下方站了两排仙风道骨的长老,聚在一处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容越溪、或者说纪重鸾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眯了起来,莫名讨厌这种蓄着白须唠叨个不停的老头,“闭嘴!”
他声音像淬了冰,在殿内激荡起一小圈回响,下首几人瞬间噤声,伏跪在地苦口婆心地劝说,“大人,我们同南离王世代交好,两家联姻是天定的规矩,您不能逆天而行啊!”
另一人老泪纵横,抬袖拭去眼角的泪花,跟着劝道,“大人,妖族修炼本就不易,您身为妖族的王更应当以身作则,顺应天命方可长久哇!”
纪重鸾长眉微敛,眸底暗藏不虞,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枚碧色腰牌朝下方抛去,“既是如此,不如本尊将这妖皇之位让于孔长老,想必能带领妖界重回巅峰之时,如何?”
“这、这……”,孔长老吓得连连摆手,“老臣年事已高,境界滞涩多年,怎能迎娶南离贵女。”
几人一番忙乱,那隔空掷来的碧色腰牌才免于死无全尸的命运。纪重鸾心中烦躁更甚,不愿再看这场每隔几日便会重演一次的闹剧,拂袖离开妖王殿。
殿外飘着蒙蒙细雨,滴滴答答落在浮萍上,一名身穿鹅黄袄裙的少女站在池边投喂那几尾胖成球的锦鲤小妖,坠落的雨丝经过她身边被无形气劲弹开,却不是她内力深厚,而是领间薄如蝉翼的披风之故。
南离王独女雪姬生来无法修炼,无数天灵地宝不要钱似的喂进去,才得以摆脱夭折命运化成人形。她听到脚步声转身,见来人是纪重鸾,立刻丢下鱼食迎了上去,“重鸾哥哥……”
南离王从小便告诉她,纪重鸾是这天地间最后一只自混沌中诞生的凤凰,是天生的妖皇,身份尊贵无比,若能嫁给他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雪姬听多了类似的话,脑中便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日日上门痴缠。
纪重鸾虽不至于将人驱赶,却也不曾给过好脸色,次数一多有了经验,刚一照面就果断撕裂空间离开,根本不给她留下把话说完的机会。
世间灵气越来越少,不止妖族修炼艰难,千年来诸神陆续陨落,人妖一界再无一人飞升,只因天道有缺。凤族是天生地养的神明,纪重鸾知道的要更多一些。
千年修炼,他偶然窥得一丝天机,知道什么是气运之子,也知道此方世界终有一日走向毁灭,新世界将从崩坏时逸散出的能量中诞生。
时空管理部称这样的顿悟为觉醒,是否抹杀则视具体情况而定,如纪重鸾这般危险顽固、不肯顺应天命的,很快迎来第一波‘任务者’。
起初纪重鸾根本没想过反抗,直到抓住一名刺客,通过搜魂发现快穿局的存在,当得知小世界外还有其他世界时,一颗沉寂已久的心蠢蠢欲动。
规则是由什么人定下的?是所谓天道,还是那些人口中的主神。
主神是人类,还是某个飞升的神灵?神位又是怎样继承的,世袭,还是能者居之?
谜团越来越多,纪重鸾却有种久违的兴奋,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猛然爆发出勃勃生机,拼力试探着他们的底线。
他发现前来刺杀的‘任务者’人人携带着或多或少的气运,死亡后周身萦绕的金色能量消散,九州便会下一场甘霖,作为养料反哺于天地。
纪重鸾杀的‘任务者’越来越多,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时,终于惊动了那位‘主神’。祂察觉到危机,分出一缕神识赋予新的‘任务者’,时空管理部部长亲自带队,加上精挑细选出的数名精英骨干,潜入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世界,力求将这不稳定因素扼杀。
那是纪重鸾最狼狈的一次,多方围追堵截,无论他逃到哪里,那群穿着白色长袍、头戴兜帽的无面人总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准确找到他位置,随后便是一场恶战。
几番消耗,纪重鸾已是强弩之末,他望着那些人高高在上的眼神,心底的不甘越来越重。
为什么他们可以随意决定他人命运?
为什么小世界就该低人一等,服从主神定下的命运轨迹,不能反抗?
纪重鸾不是第一个觉醒的气运之子,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古往今来从未有人成功过。管理部的人看惯了这群天之骄子不服输的眼神,每当这时心中便涌起无限快意。
天资卓越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在他们手里摇尾乞怜,疯魔至死。
面对纪重鸾,为首之人不敢托大,抓住时机拿出一把特质匕首朝妖丹位置捅去。
濒死的凤凰翊羽失了光彩,华丽的尾羽无精打采垂落,被锁灵环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身形一晃化出人形。
死到临头,纪重鸾反而勾唇笑了一下。
凤族容貌绝佳,纪重鸾更是其中佼佼者,素来强势骄傲的人忽然露出一点脆弱的表情,引得几人呆了一瞬,束缚也随之一松。
纪重鸾唇边笑意愈盛,暗中燃烧秘法强行催动剩余灵力撕裂时空,被乱流携裹着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
狭长幽深的山谷中,遇见的妖兽大多没有神志,若非骨子里的畏惧,恐怕早已一拥而上,将他剥皮拆骨,瓜分干净。
纪重鸾成了榜上有名的逃犯,他心知那群白袍人跨越时空比自己容易得多,忍着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跌跌撞撞向前,然后栽进一个充满冷淡松香的怀抱。
抱住他的人皮肤白而细腻,眉眼冷得像山巅终年难化的冰雪,指尖拂过羽毛的动作却很温柔,声音低沉好听,“……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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