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 燕帝寿辰,大赦天下,晚间于景春园设宴, 与众臣同乐,是为千秋节。
因这特殊的日子,整座邺京城沿街百里的商铺张灯结彩, 门窗皆以朱笔描“福”、“寿”等字样, 盛大程度堪比上元佳节, 靖王府也免不了受其影响, 变得忙碌几分。
萧明之叫人找来一方锦盒, 把备好的砚台装了进去。
满府上下清闲的人只剩谢澜一个,他撑着脸坐在桌边, 像只无聊犯困的猫, “陛下寿辰, 你就打算送这个?”
虽说是珍贵的端砚, 但燕帝不好题诗作画,用它拍马屁可谓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萧明之神色淡淡,并没有改动的打算, “靖王府一贫如洗, 找不出更好的东西了。”
谢澜筹备的寿礼更寒酸些, 他身份地位尴尬, 燕帝老来疑心病又重,礼物名贵, 恐被怀疑勾结他人敛取钱财,一毛不拔又会被指责藐视天威,不如送些不值钱的。
萧明之拿起福经瞧了一眼,不多时又放了回去, “你前些天去泉山寺,就为了求这个?”
谢澜颔首,对视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点笑意,两人准备的东西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进宫面圣需沐浴更衣,不得延误时辰,谢澜按记忆对整张脸稍作修饰,气质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眸虽仍具辨识度,但不会让人心怀警惕。
一身月白衣衫,衬得他愈发软弱可欺,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扮猪吃老虎。
谢澜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刚一坐定就被拉着靠了过去。
萧明之早就对易容术好奇不已,指尖沿着眉眼轮廓细细摩挲,末了总结道,“小狼崽子。”
同样的话他不久前也说过,不过那时是防备,现在却是喜爱。
宫门口站着两名小太监,负责登记百官进献的寿礼,身后的禁军列旗披甲,乃大燕最高仪仗。
景春园衔山抱水,栽种的奇花怪石无一处不精,楼台高起如云中仙殿,宾客来时先闻袅袅琴音,后见满园灯火,明亮璀璨,可与日月争辉。
席间座位一分为二,又以珠帘为界,前为内室,左边坐着盛装出席的后宫嫔妃,衣香鬓影,人比花娇;右边以身穿明黄衣袍的太子为首,依序坐着成年立府的诸皇子,一袭雪青华服的燕九瑜赫然在列,位序甚至仅次于太子,排在了众多不受宠皇子的前面。
后半边才是群臣所在,左文右武,已经稀稀落落坐了不少人,他二人来得不早不晚,按规矩谢澜应有单独的席位,只是和末等官员混坐在一起,意在羞辱,时刻提醒他认清身份,安分守己。
最上首个位置都是空的,燕帝还没来。
萧明之心里难受得紧,担心谢澜被不长眼的家伙欺负,不着痕迹地叮嘱,“你只管跟着我,旁人说什么都不必理会。”
前世便是如此,尽管那时候他还没喜欢上谢澜,却已将他护在羽翼下,不让旁人欺辱分毫。
苏成鹤丧子后便有些疯癫,成日里不修边幅,言语尖酸刻薄,和从前判若两人。
圣上垂怜,不与他计较,昔日同僚却是受不了的,寿宴上宁可向后挪动位置,也不愿靠近那块是非之地。而苏成鹤歪在椅背上自饮自酌,浑不在意。
他的心里压着一团火,只需一个引子,就能将自己连同所恨之人烧个干净。
谢澜瞧得真切,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我去会会苏成鹤”,他见萧明之皱眉,语带笑意,轻声在他耳边安抚,“将军好意澜心领了,只是机会难得,错过便没有了。”
“若受了欺负,定第一时间让将军帮我出气,如何?”
萧明之向来说不过他,让身后小厮打扮的影五跟过去暗中保护。
先来的是皇后柳氏,气度雍容,在婢女搀扶下坐于左首,众人起身行礼问安。
传闻柳家为圣上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皇后与燕帝青梅竹马,一度成为佳话。只是年华老去,荣宠不在,柳家也不复旧日荣光,徒留柳氏一人在后位苦苦支撑,把振兴全族的指望都压在了太子身上。
燕帝年过五十,在这个平均寿命不足四十的年代已算长寿,他是和苏贵妃一道来的,来时妃嫔百官叩拜,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帝后本为一体,而今燕帝携另一人现身,简直把皇后的面子放在地上踩,柳氏笑容勉强,全凭一口气强撑才没有失态。
谢澜微微抬眼,隔着一段距离看向右首那位贵妃,苏氏容貌艳丽,非人间尤物四字不能概括,她十六岁入宫,生下九皇子时得封贵妃,一路荣宠至今,把后宫发展成了她的一言堂,手段之高超可见一斑。
她似乎没发现皇后眼底暗藏的不快,笑盈盈举杯敬酒,不知说了什么,逗地燕帝眉开眼笑,仿佛年轻了十岁。端庄持重的柳氏再度成为陪衬,刻板的面容也成了不识趣的象征。
歌舞再起,被簇拥在中心的舞女以纱蒙面,一身胭脂色衣裙,身姿窈窕,水袖随乐声翻飞。
谢澜面上一副欣赏的样子,实际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蹙眉思索如何跟苏成鹤搭话。
正想着,突然察觉有人在看他,眼神不躲不避,存在感极强。
萧明之见他盯着舞女瞧,哪怕知道是做样子给别人看,心里却像打翻了醋瓶,从里到外酸得很,不受控地瞪了过去。
不许四处乱看。
谢澜勾了勾唇,遥遥朝他举杯,因为酒量不好,所以只抿了口茶水,举止风流潇洒,加之相貌秾丽,引来几人注意。
他们在大庭广众下公然交换着属于彼此的秘密,萧明之收回视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苏成鹤已然醉了,不停抖动的手拿不住酒杯,咚一声滚落在地,衣袍沾了少许酒液,整个人愈显邋遢颓唐。
旁边递来一方手帕,苏成鹤微微眯眼,看清是谁后既没有接,也没推开,冷笑道,“世子也是来看本官笑话的?”
谢澜笑了笑,气质温和无害,“大人此言差矣,澜身在异乡,处处谨小慎微,就算遭遇不平事也只能受着,又有何资格嘲笑别人。”
一席话简直说到了苏成鹤心坎上,他冷哼一声,慢吞吞把帕子接了过来,以示认同。
谢澜亲手替他倒了杯茶,“大人莫要再饮酒了,血亲不幸离世,我们这些活着的却不得不为他做点什么。”
他话里有话,苏成鹤虽然听出来了,但并不打算理会,拎起酒壶时见搭在桌上的深色手帕摊开,露出一个细如牛毛的银针,酒意顿醒,连眼睛都睁圆了,“你想谋害本官?!”
“非也”,谢澜不紧不慢,如同饭后闲谈那般低声道,“大人仔细瞧瞧,此物跟夺走‘吴长生’性命之物是否一致?”
“……原来是你”,苏成鹤掀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跟记忆中的人做对比,“本官倒是欠你一个人情。”
谢澜表情未变,“不敢当,在下只是凑巧撞见此事,又不忍见歹人混淆视听,这才点破真相。”
苏成鹤又不是傻子,他从前连西戎世子的面都没见过,不可能无缘无故上前搭讪,“有话不妨直说。”
谢澜:“先人有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在下才疏学浅,虽不知其中深意,无聊时却也听了不少闲话。柳家显赫,曾先后出过两名丞相,可大人瞧,如今他们是什么下场呢?”
恰在此时,殿前一阵骚动,柳皇后不知做了什么,惹燕帝不快,遭训斥后愤然离席,下首嫔妃有人掩唇偷笑,有人老神在在,竟无一人出言规劝。
苏成鹤沉默不语,谢澜说出的每个字都宛如一记重锤,直直敲在他心上,“踩着手足至亲尸骨上位的人,血从始至终都冷的,这样的人懂得知恩图报四字如何书写吗?
或许血缘至亲可以幸免,但那些知道太多秘密的旁支,与弃子何异?”
苏成鹤呼吸陡然急促,心神不稳,重重咳嗽起来。
谢澜点到即止,端端正正坐回位置上,等他自己决定。
帝王寿辰向来是尽孝心的好时机,酒过巡,太子眼见母妃被斥,内心焦急,命人呈上一尊足有一米高的百寿纹瓶,乍一看只觉普通,细瞧时却发现每个字都不尽相同,很是精巧。
太子长施一礼,“儿臣恭贺父皇千秋圣寿,与天同齐。”
燕帝神色淡淡,只说了一个“好”字,倒是苏贵妃柔声道,“太子素来孝顺,当为兄弟表率,陛下,你说是不是?”
她朝燕九瑜使了个眼色,后者亲自呈上一套纯玉石打造的棋盘,白子莹润,黑子剔透,棋罐竟是寿桃状的,上刻祝词,“儿臣听闻父皇喜爱下棋,故命人打造这幅棋盘,恭祝父皇圣体安康,万事顺心。”
燕九瑜送的东西更实用些,燕帝喜好下棋,想必见到它就会记起这个儿子的好来。
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唯独皇子沉默不语,像个透明人,起身献礼也中规中矩,既挑不出错,也不抢眼,谁知憋了个大,直叫其他人措手不及,
“南方水患严重,迟迟未能解决,儿臣愿亲自前往,为父皇分忧。”
燕帝半晌没说话,大殿渐渐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紧了那道笔直的身影,“你可知处理不当的后果?”
皇子语气坚定,“儿臣愿立军令。”
燕帝龙心大悦,连连夸赞皇子有心,当场就准了。
燕九瑜脸色一黑,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几人勾心斗角,远比后世影视剧来得精彩,谢澜免费瞧了场大戏,正打算出去透口气,便瞧见九皇子身边伺候的魏什朝他做了个手势,似乎有话要说。
而燕九瑜的位置上空无一人,不知何时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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