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离开队伍的数名壮年男子皆有任务在身, 哪里肯就此离开。
越往后的队伍越乱,一名面相凶狠半伏下身体,让前面的人挡住自己, 双手呈喇叭状故意挑唆道,“乡亲们,朝廷派来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如今却故意在我们的粥里添沙子,这能忍吗?!”
有时候行动远比单纯苍白的语言更有冲击力。
眼见流民又有骚动趋势, 萧明之拨开人群上前, 拿过谢澜的碗重新盛满, 同样面不改色喝了下去,面向队伍将碗底朝上控了控,声音沉静,却足以让后排的人听清,
“大燕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它的子民, 真正的绊脚石,就是藏在你们中间混淆视听、滥竽充数的人,今后各位乡亲无论谁发现他们,都可以找衙门报官。”
燕瑾年反应还算快,目瞪口呆过后,也跟着走到粥棚下,一边亮明身份一边给自己盛了一碗, 咬牙喝了下去。
说实话, 米粥本来就稀,寡淡如白开水,加进野草后更有种怪异的土腥味,即使是最不受宠爱的时候, 他也没吃过这种东西,也不知那俩人是怎么忍下去的。
不管心里怎么想,燕瑾年都没有表现出来。
江都的一切远超出他二十多年的见识和认知,一碗稀米粥下肚,燕瑾年望着一张张消瘦的面庞,心中莫名燃起了一团火,不是需要发泄的怒火,而是迫切想为百姓做些什么、迫切想荡尽世间不平事的心火。
用后世的话来评价,大概是热血上头、迟来数年的中二之魂熊熊燃烧吧。
燕瑾年咣地将碗搁在桌上,大声道,“吾等奉陛下之命前来救灾,对乡亲们的遭遇都看在眼里,瑾年在此保证,朝廷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来日定还大家一个山明水秀的江都!”
几位邺京来的“贵人”都喝了,县令自然也不敢落下,有样学样的跟着喝了一碗。
人群中不知谁先起的头,突然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瞬息间扩大,有雷霆之状况。
方才出言挑拨的男子跟“同伙”对视一眼,见势不妙立刻准备开溜。
谢澜没想到他们俩也会跟来,唇边笑意真实不少,注意到远处几道鬼鬼祟祟的影子,低声吩咐影八,“悄悄跟着那几个长得壮的,看看他们住哪里。”
今日之行暂时告一段落,他们已经对潥城的大体情况有了了解,再呆下去的意义不大,不如回驿舍再做打算。
事情以一种未曾设想的方式展开,回去的路上,燕瑾年下意识擦掉脸颊沾染的雨水,总觉得那里火辣辣的,又热又肿。
他看着谢澜那张沉静的脸,鬼使神差的问,“你以前……真的吃过草根?”
谢澜讶异挑眉,笑着否认了,“当然没有,我诓他们的,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燕瑾年撇撇嘴,直觉他没说实话。
雨下得密,谢澜衣裳全湿了,连同蓑衣一起湿哒哒黏在身上,又闷又沉,闹得人十分不痛快。
县令跟了他们大半天,总算机灵一回,叫人提前备了热水,方便沐浴。
这里条件不似王府,有白玉池子,只能用浴桶。
有些事无需多言,谢澜绕开忙里忙外的杂役,进了萧明之的屋子。
室内光线昏暗,还未看清,怀里便多出一具湿漉漉的躯体。萧明之紧紧圈住他的脖颈,将半月来的思念与牵挂融进这场亲吻。
礼尚往来,谢澜闭上眼睛,缓慢又不失霸道的与他接吻。
萧明之在带了点血气的吻中断断续续的问,“你以前……真的没吃过草根?”
他明知这是逃不开的命运,可只要想到谢澜孤身入燕,没有父母亲族,没有玩闹的伙伴,随便哪个宫人都能欺负他,都能克扣饭食,饿极了只能蹲在地上挖草吃,心里就难受的厉害。
更何况遭这罪的人本不该是他。
“真没有”,模糊的视线里,谢澜似乎露出一点笑意,随后轻轻咬了口他的下唇,因为靠得近,说话时难免蹭到唇瓣,无声展露着亲昵,“先去沐浴,一会儿水都凉了。”
他一身暗色劲装,湿透后紧贴在身上,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冷玉一般,唯有唇红的惑人,因为刚刚的那场厮缠。
“我不信”,萧明之企图从他表情里读出说谎的成分,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他逐渐抵抗不了这种诱惑,退开少许距离,试图用指尖抹去他易容的痕迹,未经思考就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要一起吗?”
一起是不可能一起的。
谢澜亲了亲他的唇角,不知想到什么,动作温柔似水,“再等等。”
萧明之耳根一热,靠在他胸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显然也清楚这种时候不太合适,调整好情绪让屋外候着的丫鬟再送进桶水来。
热水驱散了身体冰冷黏腻的感觉,谢澜将发丝绞至半干时,影七已经把饭送进来了,极简单的米粥和银丝卷,外加凉碟小菜,尽管看着寒酸,也已经比外面百姓好上太多了。
谢澜不着痕迹看了门边身子笔挺、面容端方的影七一眼,说能想到这样的人,竟是前世那个故意把影十一引走、害萧明之被抓的背叛者。
他现在依旧忠心耿耿,未来的事还没有发生,谢澜也找不出理由让萧明之提前把人处理掉,只能把背叛扼杀在萌芽里。
此次江都之行就是最好的机会。
影七六感敏锐,心中莫名,在他的注视下只觉如芒在背,不由自主开始回忆自己哪里得罪过他。
萧明之见他总往影七那看,连饭都顾不得吃,重重咳了一声,“世子不饿吗……还是这清粥小菜入不了世子的眼?”
如今他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故意喊‘世子’二字,谢澜收回视线,抬手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笑道,“将军这就冤枉我了,澜只是有些惊讶,原来表面再凶的人,私下也有柔情的一面。”
萧明之记起影七主动上前,把蓑衣送给那对母子的事,挑眉瞥了他一眼,“人不可貌相。”
影七被他二人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抱拳请罪,“属下一时心急,不该自作主张,请主子责罚。”
萧明之让他起来,“你又没做错,平白罚你做什么。”
谢澜像是闲聊一般,不着痕迹套话,“你可还有亲人在世?”
影卫大多是孤儿,闲暇时也很少聊身世。影七见萧明之没有制止,反而带着纵容跟鼓励的意味,肃着一张脸开口,“回世子,属下幼时丧母,被人牙子卖到边城,亲妹不知所踪。”
影七顿了顿,低声补上一句,“母亲是为保护属下和小妹而死的。”
正因如此,他见到那对可怜的母子,才忍不住想帮上一把。
这件事萧明之从来没听他提过,皱了皱眉道,“等江都事了,我们再帮着你找找。”
影七表情有了细微变化,内里的感激不似作假,“谢将军。”
问题分明是谢澜先抛出来的,他却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垂眸搅着碗里的白粥。
按世界线所述,燕九瑜许以重利,从影七家乡找来一名年龄相似的女子假扮他的妹妹,用和谈的理由,威胁他提供萧明之的藏身地。
抓到人后,燕九瑜卸磨杀驴,影七从始至终蒙在鼓里,不知道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亲妹妹是假的,被忠义与亲情的抉择折磨,死时才得到解脱,也是可怜虫一个。
萧明之停筷,端起茶杯漱了漱口,让小厮把燕瑾年找来谈正事。
等待的时间里,他们彼此交换了途中见闻,即便有些事信里提到过,可那时感受不到对方的回应,让人感觉少了点什么。
宫里吃□□细,燕瑾年来了这里有些水土不服,才吃下去的饭,没一会儿又吐了出来。
虚弱的样子可把县令吓坏了,乍一看脸比他还白上几分,说什么也要亲自出门请大夫。
燕瑾年反复保证自己绝对没事,才暂时把人劝下,推门进来时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万分憔悴。
萧明之替他倒了杯热茶,目露关怀,“殿下身体不适?”
燕瑾年摆摆手,看向谢澜的眼神里写满了求知欲,“世子曾说,抓人是下策,那敢问何为上策?”
谢澜也不卖关子,将计划娓娓道来。
燕瑾年听到一半忍不住反问,“偷账本?”
谢澜颔首,“白日打草惊蛇,顺亨的账本是最难拿的,但我们可以从其他粮铺入手,倘若一夜间好几家商铺的账本都丢了,其他人得到消息后会怎么做?”
萧明之眼前一亮,“会下意识确认重要的东西在不在。”
谢澜略微勾唇,像只狡猾的狐狸,“所以我们只要派人暗中监视,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真账本藏在哪里。”
谢澜在铺开一张宣纸,根据记忆标注出每一处粮铺的具体位置,然后又用朱笔着重圈出三家,主动送粮的那家也赫然在列,“咱们的人翻找账本时,可以故意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制造遭贼的假象,最好再损失点财务。第二天见到的场子越乱,他们心里就越容易紧张。”
他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一声通传。
跟踪几名壮汉的影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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