佝偻着脊背的老人怀抱一子, 风驰电掣而来,直奔人类气息最浓郁的地方。
二楼某间房外,大大小小围了十来只鬼, 抓耳挠腮地挤在一起,面对防御阵法束手无策。见她来,哗啦啦散开,留出一块空地,恭敬地称呼她:“鬼姥。”
“没用的废物!”相比之下, 老太太可没那么客气,骂骂咧咧地呵斥一番, 五指化作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利爪,硬生生把门掀了下来。
小素一直知道外面有看不见的脏东西, 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不敢擅动,内心祈祷着事情早些结束。
门开的瞬间, 吓得弹跳起来,盯着黑洞洞的走廊,口中大喊:“一二三四几位太爷爷在天有灵, 救救晚辈啊啊啊啊!!”
鬼姥搓了搓树皮似的手,和蔼道,“好漂亮的牙口,眼看你也用不上了, 拿来给我吧。”
事到临头, 小素只能干笑着装傻,“婆婆, 您说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快点回去休息。”
鬼姥不退反进, 触发攻击后随手抓起一只小鬼挡在身前。
那鬼实力算是中等,在阵法的光芒下犹如纸糊,顷刻间灰飞烟灭。
鬼姥面无惧色,嘶声大笑起来,“好厉害的后生,有趣,有趣!”
“这样的实力,比前面几只臭虫强多了……也罢,今日就让老身好生领教领教。”
她宽大的袖口无风自动,涌出一股阴气,怀中抱着的婴孩摔在地上,变成一只小腿高的不倒翁娃娃。
鬼姥苍老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慢腾腾推了它一把,“去吧,乖孩子。”
那后生身上有功德金光,就算鬼王来了也难以近身,正面刚不过,只能攻心。心境一破,阳火最弱的时候,就是他们的机会。
与此同时,谢澜眼神一凛,“有东西去了我们的房间。”
制作纸人的过程极耗灵气,谢澜面色微白,额头出了层薄汗,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好在已经成功了。
小纸人不过巴掌大,躯体上带着花纹,仿若人类的经脉。
血珠一滴滴落在纸上,非但没有滑落,反而有灵性一般,沿着奇怪的纹路绕了一圈,然后被吸收了。
纸人蹬了蹬腿,动作越来越流畅,摇摇晃晃朝阵心走了过去。
感知到新鲜的活人气息,大阵立刻喜新厌旧,打开缺口把它容纳进去。
在此过程中,青年身上的限制一轻,顺势溜了出来。
他朝二人鞠躬道谢,“谢谢。其实我挺怕一辈子关在里面,直到失去理智害人的。”
那时候,他可能会跟上一任鬼魂做同样的事:引诱活人顶替,获得解脱。
没了顾忌,余下过程便简单许多,谢澜轻而易举地破开阵法,整座农家乐的真实面貌也展露在众人眼前——
哪有什么现代建筑,院落荒芜破败,表面的繁华不过是鬼物蒙骗外来人的手段。
纪重鸾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算作回答,实际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谢澜身上,拿出一张干净的纸巾帮他擦汗,“还好吗?”
“嗯……还好。”谢澜直起身,耳尖有些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
倒是杨永宁,嘴角噙着傻笑,眼神在他们之间转了两转。
纪重鸾眨眨眼,流露出少许担忧之色,“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谢澜想法很直接,“擒贼先擒王,抓只管事的鬼,逼问出鬼王下落。”
依他看,店老板跟老板娘就很不错。
谢澜把杨永宁的魂体塞进另一只纸人里,以防被鬼气浸染。
正因如此,他们都没注意到通向地面的楼梯上静静躺着一只玩具,黑眼睛,大嘴巴,穿着红配绿的花夹袄。
它没有任何攻击性,只是一个媒介。
咚咚。
咚咚。
它在黑暗中跳来跳去,像某种古老的仪式。
“什么声音?”纪重鸾手持桃木剑挡在谢澜前面,警惕看向四周。
谢澜目光如剑,直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一个……不倒翁?”
话音刚落,木娃娃灵活转身,咧嘴笑了起来,“桀桀桀桀——”
不能跟它对视!
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已经晚了,谢澜眼前一花,只来得及拉住纪重鸾,再次清醒时,已经脱离走廊,来到一个小山村中。
耳边响起细细的虫鸣鸟叫,浅淡好闻的花香传来,谢澜打量四周,桃花流水,碧空如洗,美不胜收,但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人。
纪重鸾消失了。
不止如此,那些花花草草看上去比平时高大不少,谢澜伸出双手,又跑到溪边借临水自照。
五官还是熟悉的模样,只是脸颊肉乎乎的,变回了七八岁的年纪。
这里没有阴气怨气,就是普普通通的古代村落,谢澜摸不到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向着茅屋的方向前进,很快听到了人声。
田里一身粗布短衣、弯腰干活的男人见了他,热切招呼道,“澜澜回来啦,是不是又跑后山耍去了?”
“快回家吧,你爷爷刚刚还找你呢。”
“喔。叔,你能不能……”
鬼姥很聪明,前几次失败的经验告诉她,来者不善,简单的幻境对他无用。这不,眼前淳朴的农家汉子,挪用的就是凌泉村吕叔的声音和体型。
但假的永远真不了,它的脸浮着一层雾气,五官像画一样虚假。
小孩子声音清脆,谢澜糯糯应声,藏在背后的手攥起拳头,低头掩饰愠色。这里的鬼物一而再再而三地窥探记忆,简直欺人太甚。
庄稼汉却以为他害怕了,伸手揽着他的背,“走,叔跟你一块儿回去。”
吃过午饭,谢澜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望天,思索破局之法。
暮春时节,阳光并不算烈,暖融融洒在身上,叫人昏昏欲睡,谢澜受身体年龄限制,无意识打起了瞌睡。
半梦半醒间,远处传来脚步声,一双稚嫩柔软的手搭在他胳膊上,轻轻推了两下。
谢澜睁眼,瞥见一个跟纪重鸾长得一模一样的小萝卜头,连眼角那枚红痣都完美复刻下来。
他坐着,小萝卜头站着,两人视线却是平齐的。
小萝卜头脸颊沾满了土,衣服东脏一块西黑一块,瞧着很是凄惨,见他醒了,腼腆地笑了起来,露出几颗小乳牙,
“澜澜哥哥,昨天说带我去后山摸鸟蛋,还算数吗?”
谢澜不动声色试探,“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答,萝卜头脸上多出几分怯意,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了,“我、我没有名字。”
他咬了咬嘴唇,又仰起一张笑脸,“不过王大壮、李小然他们都叫我狗蛋。”
谢澜皱眉看他,从黑葡萄似的眼睛、颇具肉感的脸颊,到指缝里嵌着的黑泥。
他看得细致,并诡异地陷入沉默。
很难用语言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幻境无比真实地复刻了他第一次真正见到纪重鸾时,内心的想法。
他可怜他,心疼他,想给他一个完整的童年。
江白岐有的,纪重鸾也要有。
小萝卜头牵住他的衣角,眼睛水汪汪的,含了泡泪,“不可以吗?”
谢澜悄悄攥拳,不去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平心而论,先前那些鬼怪只是简单变成纪重鸾的模样,有形而无神,现在却不同了。
对着这样一个稚童,他下不了手。
与其被引诱蛊惑,不如从开始就不搭理。
纪重鸾意识封在稚童体内,身体像木偶一样被外力操控着,无法出声提醒,只能顺着剧情往下走,百般祈求,到最后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了下来,砸在谢澜手背上。
对谢澜来说,眼前的‘鬼’格外难缠,一滴滴温热的泪水如火焰炙烤着他的心,忍到最后连嘴唇都咬破了,一跳一跳地疼。
小萝卜头无声的流泪逐渐演变成嚎啕大哭,把他口中的王大壮跟李小然给引了过来,围着两人大声嘲笑,
“略略略,跟屁虫,讨人嫌!”
“狗蛋,算了吧!人家都不想理你了,怎么还厚脸皮往上贴呢?!”
谢澜听不下去了,哗地站起来,准备撸袖子揍人。
尚且稚嫩的眉眼阴沉下来,看着还是很唬人的,至少小萝卜头连哭都忘了,王李二人更是吓傻在原地,忘记该如何动作。
可惜谢澜只走出两步,场景一转,他又回到了村口。
五官模糊的庄稼汉直起腰招呼道,“澜澜回来啦,是不是又跑后山耍去了?”
谢澜下意识摸手机,指尖落空后又去观察草木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加上唇瓣上消失的伤口,林林总总得出一个结论:幻境的时间退回了几小时前。
他担心引起不必要的变动,念出同样的台词,跟着男人往家走,吃过饭坐在门槛上。
谢澜想过主动出击,但田间小路错综复杂,他并不清楚对方从哪个方向过来,就近逛了一圈就回来了。
终于,视野里出现一道小小的身影,谢澜朝他招了招手,便飞奔着跑过来,扑进他怀里,兴奋道,“澜澜哥哥,昨天说带我去后山摸鸟蛋,还算数吗?”
纪重鸾长了教训,一个劲朝他眨眼睛卖萌:谢澜谢澜,是我呀!
“……算数”,谢澜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抓着两只脏兮兮的手翻来覆去检查,“怎么搞的?”
纪重鸾浑不在意,“我去挖野菜啦,很好吃的。”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心脏,使得谢澜的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他站起身,抱着纪重鸾进屋,不甚流利地说,“走,哥…哥带你洗手去。”
纪重鸾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脑袋抵在下巴上,清晰感受到谢澜呼吸越来越重,放他下来的时候脸都红了——
太吃力,憋的。
他只顾着偷笑,没注意身体的限制松了一点。
谢澜知道有些问题和解除幻境无关,但如果一个人只剩理智,也就跟机器没有任何区别了,
“你家在哪里,父母呢?”
他其实很想问问江家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什么要区别对待?
纪重鸾‘莫名其妙’,“澜澜哥哥,你忘了吗,我爹爹跟别的女人跑了,我娘找不到她,回来吊梁上了。”
谢澜深深吸了口气,认真承诺道,“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我爷爷也是你爷爷,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纪重鸾仰头看他,“真的?”
“真的”,谢澜捏了捏他的脸,别说,还挺软。
谢澜顺从幻境的意愿默默走剧情,可奇怪的是,厉鬼创立的世界异常平和,需要他们做的也不过是爬树、摸鱼这样的小事。
顺便还把溜进别人家偷桃的王大壮跟李小然揍了一顿,两人一边骂一边屁滚尿流地跑了。
天色渐晚,谢澜拎着叉到的鱼,一手牵着纪重鸾往回走。
白日喧嚣过后,小山村奇异的安静下来,房屋与房屋间好似起了雾,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小萝卜头脚步一顿,开口说,“你记不记得,每天晚上村里都会发生奇怪的事?”
终于来了,两人同时想道。
谢澜肃容问,“什么事?”
纪重鸾,或者是这具被幻境操控着的身体说,“他们在祈祷,恳求神明宽恕自己的罪恶。”
“你想帮助他们吗?”
每隔几米,都能从窗户中看到,白天曾打过招呼,说过话的村民蜷缩着身体痛苦打滚,嘶吼,扭曲,
“我知道错了,饶过我吧!”
“好疼啊,我的身上好疼啊——放过我,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与鬼姥所想的不同,谢澜还算平静,甚至有心思反问,“那你呢?你犯了什么错?”
下午松开的限制又回到了纪重鸾身上,他高高挑起唇角,充满恶意的说,“我?其实我娘没有上吊,不过我爹杀了她,我又杀了我爹。”
“不好意思哦,那些话都是骗你的。”
撒谎成性,弑父。
纪重鸾笑容越来越大,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疼得发抖,“帮帮他们,帮帮我。”
“杀了我,你就能出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鬼姥的目的才显露出来。简单来说,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你可以毫不犹豫地了结鬼怪,可这些说过话,甚至清楚身份的‘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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