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庄泊,你的主治医生。”
庄泊脱下打湿一半的医护制服,披在南笛身上,动作很轻。白衣拢着南笛单薄瘦弱的肩背,庄泊把她从泥土里扶起来,像捡起了一颗腐烂在尘埃里的孤星。
“没事了,会好起来的……”
他轻拍南笛的肩膀,宽厚有力的手掌在凄楚的风雨里传递着寡言的热意,沸腾,滚烫,如同活火山迸溅的岩浆一样,几乎把南笛灼伤。
南笛听见了刺金一般的阳光,她想起欧洲南部大片大片灿烂的金叶山梅,想起法国郊野苍郁葱茏的玉米地,想起威尼斯繁华而荒凉的夕阳……她双手紧紧抓住庄泊的小臂,像在浮沉苦海中抓住一片飞鸟的羽毛,她失声哽咽着,心肺一绞一绞地疼痛。
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雨幕里没有旁人,南笛绝望无助地靠在庄泊的怀里,像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可她曾是北角上空盘旋巡礼的苍鹰。
南笛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了飞鸟奖新闻发布会的典礼上,那天是个好天气,春光烂漫,花团锦簇,教堂里人潮拥挤,新朋旧友,都向她微笑致意。
那个金色飞鸟的奖杯依旧璀璨夺目,但她却无法再感知到它的沉重,一张张微笑的面容似乎还沾染着温暖的阳光,但她却看不清他们的眉眼。
她看见了罗洛。
认出了那是自己交往两年的恋人。
栗色卷发,高大身影,阳光从彩绘玻璃透进来,勾画出他深邃的侧脸。那侧脸上似乎布满了浓重的阴翳,微笑的弧度显露出狐狸似的狡诈和豺狼般的野心。
她像是此刻才真正认识他。
她和罗洛的相遇非常浪漫,也非常俗套,和世界各地流传的才子佳人故事并没有什么不同。诺斯家族和罗洛家族是世交,罗洛花园是当时意大利最受欢迎的绘画艺术交流之地,那里对外开放,常常邀请绘画界知名的老艺术家在湖边写生,围绕着整篇绿湖的是一圈被精心护养的花廊,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家聚在一起,一边野餐一边闲谈。
她和罗洛相遇,也是在一个春天,那时她才十二岁,被老师带去参加最新的一次户外写生活动。
那时她正是叛逆期,撕毁了家里不知道多少幅画卷,那间专门为她留着的画室被泼上了一桶又一桶斑驳的颜料,如果无视当时少女极度不平的心绪,也许还能当作是后现代主义的杰作来看。
老师去和画架前的另一位老画家交谈,她被留在原地,对着林间叶缝里洒下的春日碎屑静默。
空白的画布突然被陌生的手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回头,第一次和世交家族的少爷碰面。
罗洛很温柔,也很幽默,偶尔还有一点意大利绅士特有的浪漫。罗洛家族是欧洲艺术世家,绘画艺术渊源深厚,技法独到,地位显赫,代表着欧洲艺术批评的主流审美。
同在那不勒斯美术学院,罗洛大她两岁,算是半个师兄,从那之后很照顾她。那不勒斯市中心有家很难买的冰淇淋,本地人和游客都很喜欢,南笛偶然提了一次,罗洛就排了半天队去买,当时是夏天,到学院的时候已经化了,口感很差,但南笛很感动,第一次有人对她那样好。
最令她动摇的是十六岁那年,她从玻维利亚岛回来,路上遇见风浪,船体颠簸,很多冒险者都受了伤,她也一样,手臂开了很长很深的一道伤口。
她回到家,照例受父母的训斥,筋疲力尽地回到房间,却在关窗的时候看见楼宇下的罗洛,他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消息,带着医疗箱和私人医生焦急地和管家交涉。
罗洛没有像家人一样训斥她,也没有像朋友一样为她伤心,只是坚定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以后冒险算他一份。
那一天,南笛终于点头,答应了罗洛的追求。她相信罗洛和自己会一起走得很远很远,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分开,因为他们的灵魂是如此相似,对美的追求,对生命的热爱,对未知的向往是如此契合。
那时候的南笛还不知道,那一天其实是他们的心最为靠近的一天,一个站在百叶窗下,一个坐在油画桌旁,就已经是他们两人相互吸引的极限,从那以后,他们都在渐行渐远。
一声布裂,更是将这份年少轻狂的恋爱一刀两断。
“啾啾……啾……”
蓝尾山雀停留在窗棂边,点头啄食着自由舒展的秋叶。
南笛缓缓睁开眼,看见与闭眼时毫无二致的黑夜。
空调开着,病房里是温暖的,她身上的病号服也是舒适干燥的,脚踝处隐隐约约一阵清凉的疼痛。迟来很久的梦像退潮时的海水一样消退,南笛脑海里只剩下昏睡前听到的那抹金色。
无关天国与圣洁,那是世俗的温暖。
没听见雨声。
雨好像停了。
“栗子!你醒了?”茱莉亚百灵鸟般清脆动听的嗓音微哑,带着些稍微一听就能发觉的哭腔。
南笛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茱莉亚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南笛从病床上坐起来,伸手拒绝了茱莉亚的搀扶,语气平静,“亲爱的茱莉亚,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睡了多久?”
“……亲爱的chiara,你睡了好几个小时,现在是下午三点了,该喝下午茶。”茱莉亚闷着声音说。
“可是我早餐都还没吃呢。”南笛微笑。
“你还说呢!我一出门,雨就下大了,好不容易把曲奇面包和咖啡买回来,却到哪儿都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南笛无奈:“抱歉,出了点意外。”
“那是一点意外吗?那个医生把你送回来的时候你连意识都不清醒了,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一件小事……”
病变的双眼望着虚空,南笛低声重复:“只是一件小事。”
“我丢了一样东西,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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