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笛不怕摔倒,庄泊把她当作异国的千金小姐对待,却不知道她是在高山雪岩中成长起来的飞鸟。
长风是她的养料,伤痕是她热烈活过的证明。
她循着庄泊的声音,缓缓走在陌生的盲道上,面容平静,如同艺术博物馆中永恒不变的画像,她的情绪又回归了一种凝结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没有人可以动摇她,包括她自己。
“请等一下……你有看见茱莉亚吗?她应该就在附近。”
庄泊四处望了望,过道里和大堂内只有几个医生和医生家属,没有旁人。
“她好像不在这里。”庄泊告诉南笛,“她和你说在这儿等她吗?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南笛微微启唇,有些讶异的样子,或者更准确来说是不相信,她指向来的地方,希望庄泊帮她看看。
庄泊看见空旷的大堂,沉默不语。
南笛很快就明白了。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溺亡在海底的鸟羽:“走吧,谢谢你帮我带路。”
不知道为什么,庄泊突然想起了隔壁儿科医生摸小孩子脑袋的模样,医生总是希望自己的安慰能给小孩某种支撑,作为帮助他们恢复健康和快乐的一种辅助。
也许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南笛像是个被抛弃的,跌得太痛的小孩。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心情,说:“一楼只有枸杞玉米莲子粥,如果你想吃其它的我可以带你去二楼,上面有小米粥、黑米粥和燕麦粥,今天应该都是开了的。”
“就这儿吧,我都可以。”
南笛没有吃过他说的那些粥,也不知道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对于她来说其实都一样。
“那就这个吧,挺好吃的,如果你爱吃甜食的话应该会很喜欢。”庄泊叫了声阿姨,后厨里马上有人出来。阿姨很爱笑,围着围裙,戴着一次性手套,看见是庄泊来吃饭,忙说:“怎么又这么晚才吃饭呢?”
“刚刚有两个急诊病人,车祸造成眼球外伤,视网膜脱落了,从隔壁骨科转过来,总没有把他们晾在一边自己先去吃饭的道理。”庄泊笑着说,“芳姨,别担心我了,我心里都有数。”
王芳还想说点什么,注意力却被庄泊身边那位安静的栗发女人吸引了。
“小庄交女朋友了?”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庄泊偏头看了南笛一眼,失笑道:“这是我的病人,芳姨别开玩笑。”
南笛的长发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遮去了一半,再加上气质微冷,背脊挺直,看上去就像到此一游的贵女,不染此间的尘埃。
“两碗粥,两个红糖煎饼,再来两份莲子糕,谢谢芳姨。”
南笛一直没说话,直到庄泊刷员工证支付后机器报金额时,才启唇道:“算在住院费用里吧,到时候一并给你。”
“不用,我请客。”庄泊见南笛皱眉,想了想,又补了几句,“就当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吧。我当年在欧洲留学的时候,当地人很喜欢送些小礼物,不为别的,只是表示友好,不知道意大利是不是这样。”
“是吗……”南笛回想,“也许是这样吧,但我没收到过。”
她每年的生日宴都会举办得很隆重,但那种热闹和她无关,她只需要露个面,其余时间里都坐在睡莲池边看柳条微荡,收到的礼品堆满会客厅,里面大多是名贵的艺术品和葡萄酒,只是为了交际。
每年各种艺术节到来之际,她的房间也总是放满各种各样的鲜花和价格高昂的工艺品,那时候她往往不在家里,而是在佛罗伦萨或者米兰租一间外景美好的酒店。
“虽然你这么说让我有点意外——”庄泊从芳姨手中接过两份餐盘,接着说,“但其实最珍贵的礼物你已经得到了,只是你没有发觉而已。”
“走吧,去找个位置坐下。”
“最珍贵的礼物……是指什么?”
庄泊把餐盘放在洁白的桌面上,把南笛带到座椅前告诉她这里可以用餐。
等她坐下,庄泊才在对面坐下来,把筷子放在她手里。
“是你的生命。”
南笛握着筷子,怔愣了很久,很久。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那样茫然无措的神色,像在荒原上失去家园的野鹿。
“医生都像你一样吗?”她终于说。
“如果你是指珍视生命这一点,那大概是这样吧。”庄泊笑了笑,尽管知道南笛看不见,还是想把积极的情绪传递给她。
“见惯了生死病痛,不应该更加释然吗?”
“没办法释然啊。我至今都很害怕。”庄泊笑着叹息,“当你看着生命就像流沙一样消失的时候,你也会觉得恐惧的。”
“是吗?”
“不是吗?”
“如果活着不过是在炼狱里煎熬,死亡还是没有资格算得上解脱吗?”
这次换庄泊陷入了沉默。
他看着这个伤痕累累的病人,过往的信念好像产生了动摇。
“很惭愧,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庄泊说,“但如果选择权在我,我会试着活。”
“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南笛生疏地拿起筷子,庄泊见状,起身去拿了两个小汤勺,递给她一个。
自失明后,她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因为失去了重要的信息感知渠道,很多时候她不能很快明白各种触碰的意义,需要身边的人用语言来告诉她。
庄泊去买了一份枸杞莲子炖鸡,鸡肉软烂入味,鸡汤鲜香扑鼻,里面除了枸杞莲子还有花生玉米和各种豆类,很补身体。
“我知道很难,但还请坚持下去。生命只有一次,没有可以让我们后悔的机会。”庄泊给她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小心烫,这是一碗汤,在离你右手左边五公分远的地方。”
南笛右手慢慢靠近碗壁,光滑的瓷面传递着鸡汤温暖醇厚的热意,她手腕上泛白的伤痕露了出来,很刺眼,让人觉得凄凉。
“谢谢你。”
热汤白雾升腾而上,氤氲了南笛冷白的面容。她忧伤的微笑好像终于也被这热意染上了温度,变得稍微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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