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东溟的神魂找回来了一部分,就在他触碰自己肉身的时候。
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一些事情。
先前他动用魔族的功法没有用,是因为这些红线借助的是与他同源的力量,也就是他遗失的神魂带来的力量。
他无法用同源的力量对抗自己的神魂。
也因为这样,青桃才能借助他的神魂重伤祁百川,但这也表明,青桃成了魔族。
只有魔族人才能借用他的力量。
可在魔君陨落,三百年来魔族销声匿迹的情况下,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堕落成魔?
褚东溟放开了青桃,她摔落在地上,无力地咳嗽着,奄奄一息。
褚东溟扶着祁百川靠坐在墙边,他动用了一些真气暂时止住了祁百川的血,对小心翼翼凑过来的周目宁道:“在这看着他。”
然后他走向了青桃。
褚东溟的步伐缓慢,一点也不紧迫,青桃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威压,那是不同于身为半神期修士的祁百川的威压,那是毫无收敛的杀意和积蓄待发的怒意。
她咽下口中的血,挣扎着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角,无路可逃。
褚东溟在离她两三步的位置停住,平静道:“谁教你的这些?”
无论青桃操纵红线,还是化成黑雾伤人的这些功法,都是只有魔族人才会的东西。
青桃咬着牙,不肯开口。
“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褚东溟抱起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礼州屠城是你做的?”
“那是他们该死!”青桃仰头看着他,眼中有着深深的恨意。
褚东溟嗤笑道:“有谁生来就该死么?”
“生来就该死……该死,”青桃喃喃念叨着,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不该死,那些女人就该死么,那些刚出生就被扼杀在襁褓的女婴就该死么,那些从异乡被拐来的女人就该死么?”
褚东溟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礼州人一点也不无辜。”青桃笑着笑着,开始流眼泪。
她素净的脸上沾满了灰尘,眼泪落下来以后,她的脸上仿佛沾染了稀薄的墨水。她又哭又笑,声音哽咽:“我曾经有个姐姐,在六十年前,或许是六十五年,我记不清了……”
青桃曾经有个姐姐,那是世上唯一对她最好的人。
她们不是亲姐妹,但从小两人一起长大,手挽着手上山采药,出城采买。她替青桃赶走山上的毒虫野兽,青桃为了她拿出私藏的积蓄为她治病。
青桃在床边守着,日夜盼着她的姐姐快快好起来。姐姐答应她,一定帮她找到亲生父母。
她们住在简陋的草屋中,风雨交加下相依为命,生活艰难而快乐。
可世上没有长久的欢喜,她们生活在地狱中。
春日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姐姐惊喜地告诉青桃,她找到青桃的生父母了,在一个叫礼州的地方。
她们约定好攒够钱就去礼州寻亲,但未来得及赴约,姐姐就失踪了。
青桃在礼州找到她的时候,她住在散发着恶臭的猪圈里,骨瘦如柴,腹部却高高隆起。
青桃几乎快认不出她来。
“你走,走啊……”
姐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披头散发,她隔着墙流着眼泪叫青桃走,说出的话语也含糊不清,到最后只剩下呜咽声。
一墙之隔,隔着生与死,隔着绝望与希望,隔着往后余生。
青桃不肯走,她想带姐姐走。
可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她挣扎着哭,泪水模糊了双眼。那些闻声而来的人们咒骂着,捆住了她。
青桃被扇了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疼。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听到姐姐的哭声,孩子的笑闹声,男人的骂声。
她感到身后的人推搡了她一下。
青桃踉跄着,摔倒在一棵桃树旁,头部刚好撞在一旁的的锄刃上。
她的眼睛蒙上血色,她看见血红的桃花。
她死了。
也许是上天眷顾,也许是怨恨难消,她的魂魄依托着桃树,化成了桃花妖。
姐姐因为难产去世,她生下的女儿被埋葬在院中的桃花树下。
这才是礼州城真正的传统习俗,在那里,被人牙子拐来的女人们被圈养着生孩子,女婴生下来就被掐死埋在桃树下,只有男婴才被当做人。
河道里,田埂边,泥土下,哪里都是她们的埋骨地。
礼州从来不是一个把女儿当做心头肉的地方,先前讲的那些因为女儿失踪而心急如焚的故事,都是青桃心中美好的想象。
“我也曾是礼州人。”青桃捂着眼睛,喃喃道,“我母亲生下我以后,就偷偷把我送了出去。她说,苟且活着总比死了好,好歹看一看这世间。”
“你母亲没做错。”褚东溟说。
这也许是一个身陷囹圄的母亲所唯一能做的事。礼州年年科举出状元,风光掩盖了女人们的苦难。
礼州城的每一株桃树下都埋着一个怨魂,这也就是为什么仅仅用桃树就能达到以阵养阵的要求。
青桃曾经只是桃花妖,就算她意外堕魔也不可能知道这些,除非有魔族的人教她。
褚东溟思索着,隐隐觉得自己把握到了方向。
“是姐姐养大的我。”青桃说,“可她却死在了礼州城。”
除了仇恨,青桃大抵也是有愧疚和后悔的。她时常想,如果不是她执意寻亲,或许她还能与姐姐相伴左右,等到满头银丝,也还要互相搀扶着去城里听戏。
世上哪有什么如果,青桃被困在礼州,她生前没能离开,死后也长久地被束缚在此,她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年,终于得到复仇的机会。
褚东溟叹了口气:“可你杀了他们,那些无辜的人也不会活过来。”
“会的!”青桃反驳,“我要给他们改命!只要我拿到命书和生死笔,我就能给她们改命。”
到时候,那些备受苦难的姑娘就能重获新生。
她说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像个满怀期待的天真小女孩。
命书,生死笔……褚东溟在心里默念着,声音不由得凝重了一些:“谁告诉你这些的?”
青桃靠着墙笑:“没有谁告诉我,这世上哪有人肯帮我?他们都巴不得我死……”
“是那个带着面具的外乡年轻人对吗?”褚东溟打断了她的话。
在褚东溟初次见到青桃时,她讲的故事里出现了一个外乡人。
青桃一瞬间噤声,警惕地看着他。
“我知道了。”褚东溟兀自点头,“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如何让那些礼州人心甘情愿与你结下血契的?”
青桃笑容讽刺:“我告诉他们,戴上红线,就能生下儿子。”
多讽刺,偏偏是礼州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葬送了他们的性命。
褚东溟点点头,转身就走。
“你不杀我吗?”青桃问。
她屠了一整座城,人间的官府奈何不了她,但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士一定不会放过她。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褚东溟背对着她说道,“我这人恩怨分明,你欠下我的,来日再讨。”
他靠近祁百川,准备把疑似昏迷过去的祁百川拉了起来,背他出去。
他的手刚碰到祁百川的肩膀,没来由地停顿了一下,转头对青桃说道:“无论是谁告诉你的这些事情,但我还是想提醒你,这世上的人根本不可能改命。”
青桃闻言一愣:“你什么意思?”
褚东溟却不肯再说下去,将祁百川拉了起来,轻声道:“仙尊,走啦。”
祁百川抽搐了一下。他的双眼紧闭着,似乎极为痛苦,右手却死死抓住了褚东溟的衣袖,口中喃喃道:“师兄,别走……”
离他不远的周目宁自然听到了这话,他惊恐地看向褚东溟。
然而褚东溟只是顿了一下,就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仙尊,你放心,我一定会叫人来把你师兄的尸体搬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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