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东溟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还在无尽海,无数恶鬼扑上来啃咬吞噬他的身体,他感受不到疼痛,只有安宁。
诱人沉眠的安宁。
这样也好,他想,省的在这俗世烦躁不安。
他心满意足地就想这样沉下去,忽然有强光照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少时的祁百川。
褚东溟靠在树旁边看祁百川练剑,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也没个正形,大抵是昨晚偷鸡摸狗去了,困得眼睛睁不开,嘴上还要夸祁百川练的不错。
年少时的祁百川,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跟褚东溟学的剑法。
那时候他们所在的门派叫天幽门,虽比不上上清宗名气大,但在修真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派。
后来祁百川被天幽门的掌门看中天赋,收做关门弟子,褚东溟就再也没教过他。
褚东溟努力清醒,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喊道:“练错了!”
祁百川停下动作,微喘着气:“师兄,你刚刚还说练得好的。”
“那是假的。”褚东溟说,“我骗你玩的。”
他吐掉狗尾巴草,准备走过去手把手教祁百川。
褚东溟刚一有动作,就看到面前的祁百川变了样子,他好像长高了一点,眉眼也更加成熟,眼下那颗小痣也更加显眼。
他的眼睛平静如同冰封不动的寒潭,他望着褚东溟,露出一点笑意。
祁百川说:“师兄,那你说的以身相许,是真的吗?”
褚东溟正想说点什么,忽然眼前的祁百川又有了变化,他又回到少年时的模样,在风雨交加的夜晚赶了过来,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祁百川喘着粗气,提着剑,眼睛通红地望向他。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褚东溟沾着血的苍白侧脸。
那是他叛出师门的场景,从那天起,他与祁百川之间隔了一道天堑。
褚东溟彻底清醒了过来。
陌生感扑面而来,褚东溟坐起来,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看到坐在不远处拿着本剑谱的祁百川。
祁百川抬着书,愣愣地看向褚东溟,看起来还有些懵:“你醒了?”
看着那张出现在梦里的脸,褚东溟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你怎么在这?”褚东溟问。
按照常理他应该在朗月峰,祁百川没事来这干什么?
祁百川闻言,收回了看向褚东溟的目光,冷漠道:“松落峰本就是我该在的地方。”
“懂了,我走就是了。”褚东溟点头,作势要下床。
“不是。”祁百川忍不住阻止他。
“不是什么?”褚东溟追问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走。”祁百川皱着眉,丢下书道,“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那本剑谱被他啪地丢在桌子上,摊开地页面上画着一把长剑,吸引了褚东溟的目光。
他觉得有点眼熟。
也许是梦到少时祁百川的缘故,褚东溟很快就想了起来,那是三百年前他还在天幽门下山采买,挪用公款给祁百川买的那本剑谱。
那时候祁百川对这本剑谱爱不释手,拿到手以后没日没夜地翻,跟褚东溟说话也少了,搞得褚东溟很是无聊。
他起了点逗人的心思,把祁百川的剑谱藏了起来。
本来想直接丢掉的,但是考虑到价格不菲,褚东溟琢磨着二手倒卖,就没丢。
祁百川知道剑谱不见了以后,很是着急,找了一圈没找着,坐在廊下生闷气。
褚东溟丢了根狗尾巴草砸他,随意哄道:“想什么呢,师兄带你玩去啊,你想去街上玩还是上山看风景啊?”
他顿了顿,一脸神秘凑近祁百川道:“我听说掌门最近养了只仙鹤,咱们去拔毛吧。”
祁百川抱着剑摇摇头:“不去。”
“不去哪啊?上街玩还是看风景啊?”褚东溟知道他的意思,还是故意问道。
他说:“都不去。”
祁百川从小话就很少,但面对褚东溟,他会多说一些。但是他不高兴的时候,即使面对褚东溟,也是言简意赅。
为了逗祁百川多说话,褚东溟会装作不理解他的意思,故意多问好几遍,惹得祁百川不得不耐心解释。
他那别别扭扭,皱着眉头仔细解释的样子,实在好玩,不过后来褚东溟就很少见到了。
他成为魔君后,已经不再和祁百川有过轻松说话的时候。
也不知道祁百川三百年后别扭起来是什么样子,褚东溟想着,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他刚刚醒过来时,祁百川拿着剑谱看他的样子。
祁百川明明眼里全是关切,却还是表现得无动于衷,语气也云淡风轻。看到他没什么大碍,恨不得自己立马离开,却又在他说要走时,忍不住出声阻止。
祁百川长大后比以前表达情绪隐晦了很多。褚东溟综合考量了一下,觉得他应该是生气了。
祁百川在褚东溟看向那本剑谱的时候,就暗中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不知道褚东溟在想什么,只看见褚东溟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神色如常。
他给自己掖了掖被角,发现祁百川还杵在旁边,忍不住道:“嗯?你怎么还没走?”
祁百川又被他气到,什么话也不说,甩了袖子就打开门走了。
褚东溟暗自发笑。
在祁百川走后,褚东溟才发现角落里探出个周目宁的头。
周目宁的身影变得清晰了一些,能够大致看清他的面容了。
“哟,”褚东溟戏谑道,“我还以为你跑了。”
说这话时,他查探了一下自己的修为,发现睡了一觉后,他已经到了元婴期。
褚东溟猜测这应该是他的神魂彻底融合的缘故,虽然他的神魂仍旧是残缺的,但是修为已经提升了很多。
而随着他的修为提升,周目宁的魂魄也不再只是个虚影,逐渐能够看清了。
这让他开始怀疑他和周目宁相遇的一些事情,但是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头绪。
“我跑不了的。”周目宁说着,露出整个佝偻着的身体来,显得有些畏缩。
褚东溟没回他的话,捏着下巴沉思:“你说祁百川是不是生气了?”
周目宁想了想道:“您昏迷这几天,仙尊不是看书就是看您,看起来确实不太高兴。”
“不高兴”是周目宁委婉的说法,实际上祁百川就跟冰块似的,杵在褚东溟床前就嗖嗖冒冷气,别人生人勿近了,半死不活的周目宁也不敢靠近。
他态度这么恭敬干什么,吃错药了?褚东溟注意到周目宁的用词,一边想着一边问:“几天?我睡了多久。”
“也就两三天。”周目宁老实道。
对他来说,这两天可谓度日如年,他生怕一个不小心褚东溟就死了,那他也活不成了,他每天担惊受怕,很是悲观。
褚东溟也没想到神魂融合带来的影响这么大,祁百川如果一直守着他,肯定也能发现他修为突然增长的事。
可他醒来时祁百川什么也没说,光顾着自己生闷气……哦对了,祁百川有点生气。
褚东溟觉得祁百川应该不至于这些事跟他生气,总不能是祁百川嫉妒他,想想褚东溟都觉得不可能。
褚东溟觉得还有别的原因。
周目宁看到褚东溟不说话,也没一如既往地打趣他,心中不由得感到有些不安。
他低下头,又忍不住抬头悄悄看向褚东溟,欲言又止。
褚东溟看见他的样子,好笑道:“你想说什么就说。”
“大哥,魔君是不是很可怕。”周目宁试探问道。
他以前听人说过,魔族的人一向残忍,魔族的魔君尤为突出,他杀伐果断,残忍嗜血,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就杀人,就像个疯子。
“是的吧……”褚东溟本来想夸自己一下,但是想到自己凶名在外,周目宁不一定信,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实事求是一下。
“我这两天听人说,那位魔君……是不是叫褚,褚东溟啊?”周目宁开了头,胆子也大了一些。
“是。”褚东溟挑眉,心说问这个干什么,三百年前大家都知道。
当然,现在知不知道就不一定了。
“噢噢。”周目宁又缩回了墙角,瓮声瓮气道,“大哥,对不起,您之前说您叫什么名字啊?”
褚东溟内心很是期待周目宁的反应,面上还是很温和地笑着说:“褚东溟。”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目宁觉得这屋子里的气温骤降,外面有狂风刮了起来,门窗突然被扇动,吓得周目宁冷汗都落了下来。
松落峰的雪下得更大了一些,有一些已经顺着狂风刮进了这个简陋的院子。
另外一边,站在门外的祁百川忽略了扑打在脸上的雪花,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了起来,骨节泛白。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受到冷的缘故,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
半晌,他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气,像终于找回了魂魄一样,缓步离开了这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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