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的声音短暂地归于平静。
弹窗不再说话了。
但今泉昇没有产生哪怕一丝一毫“它在忌惮”的感觉, 反倒有种拳头击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弹窗说它是来帮他的。
它到底是来帮他什么的?它真的知道,他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青年随手丢下了枪,拢过散在额前的发丝。
他阖上双目,舒展开手臂, 径直向后仰去, 羸弱的躯体重重地砸在了被褥上。
好累。
青年将身体蜷缩起来, 缓慢地长吁出一口浊气。
他想不通,他也不明白。
克丽丝会失踪这件事, 也算不上是始料未及。毕竟她昨天就偷跑出了学校,甚至大摇大摆地走进泰维斯酒店,还敲开了他的房间大门。
只是事发突然,现在莎朗要优先去搜寻克丽丝的下落,不能再为他提供协助,这也是在所难免。
尽管莎朗打破了她的誓言,但今泉昇对此没有任何异议。毕竟他和莎朗一样,都在以家人的安全为优先目标。
他只能祈祷克丽丝安全无忧。
他和这对母女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他也无法冷酷地将自己与二人彻底撇清关系。刚才在电话里为莎朗提供搜寻克丽丝的思路,是他现阶段能够予以的最大助力。
但是……很奇怪。
是的,很奇怪。
脑海之中闪过一缕精光, 今泉昇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盯着悬在头顶的吊灯,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淡漠:
“弹窗。”
“为什么这么迫切地想要我离开酒店?”
——那个诡异的疑点,被他察觉到了。
从弹窗今早出现开始, 它便一直在围绕着自己不慎被摄像机拍到一事论述, 以至于今泉昇都快要忽视了……弹窗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所提出的解决方法。
他被摄像机拍到,甚至刊登到报纸上的确不假。
朗姆也许会在看到报纸后, 立刻遣人寻找他。但以朗姆那过分宽广的情报脉络来看, 无论他藏身于哪个角落, 被搜寻到也只是时间问题——除非他直接离开伦敦,甚至离开英国。
——但是弹窗一直在极力规劝的,只是让他离开这家酒店。
不是逃出伦敦,不是飞离英国。
仅仅只是离开这家酒店。
今泉昇坐起身,挺直背脊,微眯起双眼。那双琥珀色的瞳眸在略暗的空间中,越显锋利。
“我在问你话。”他的口吻透着不耐,他鲜少会以这种语气和他人交流。
“回·答·我。”他一字一顿地加重了咬字。
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周遭的温度好似降至冰点,空气也随之凝固。
良久之后,他才再度听见了那道电子音:【……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的,今泉昇。】
“不。”他摇头。
“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泰维斯酒店的高档套房中,一般都附带着独立棋牌室。
今泉昇的房间中也不例外。只不过,这还是他入住这家酒店后,第一次落座在棋牌室的沙发上。
青年交叠起双腿,安静地望着桌前摆放整齐的物什——一个黑白棋子都落位在初始点的西洋棋盘。
“你又在策划某件事。”
他只有一个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是笃定地同大脑中的东西进行着对话。
“像是以往那样,你想让我成为在棋局间被你肆意摆弄的棋子。”
话及至此,他随手抓起了一枚白色棋子——是身负绝对权力,头顶皇冠的“国王”。
今泉昇摆弄着手中的白棋,眸光越发晦暗。
下一秒,随着“啪”的一声,桌面的棋盘被他抬臂扫到了地面,上方的棋子七零八落地跌下,在地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青年抓着那枚白国王,重新放松地靠回沙发,棋子在他的脚下凌乱地散开,他却毫无要弯腰捡起的意思。
他突然笑了一下。
“但你有没有思考过,一些不那么听话的棋子……”
“在盛怒之下,可是会直接推翻棋盘的。”
今泉昇可以不再遵循弹窗所制定的游戏方式行事——简而言之,大家一起完蛋。
他可以现在就从酒店跑出去,去做那些弹窗不曾应允的事,破坏它处心积虑完善的资料,将事情搅和个稀烂,然后在弹窗想要争夺他的身体控制权前,一枪了结掉自己的性命。
今泉昇没在开玩笑。
他想弹窗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而这次的威胁,效果也格外显著。
至少比他拿着手/枪顶在自己脑壳上时,要好的多了。
弹窗也终于予以了今泉昇想要的回应。
它似乎有些不情愿,又或许更像是无奈,但还是道:【我们谈谈,今泉昇。】
【就从我自己开始谈起吧。】
“先生。”
当听到办公室外的敲门声时,朗姆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报纸是今日刚送到的晨报,他恰好看完了第一页。
他抬起头,脸边一侧挂着漆黑的眼罩,未被遮盖的另一只眼睛,则透出至深的阴鸷与寒冷。
朗姆看向了房门:“进来。”
下一秒,一个穿着正装、身型魁梧的随从便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这人姓三浦,至于名字是什么,朗姆没能记住。只因三浦办事利索,又懂得审时度势,所以朗姆就把他从日本带来了伦敦,一些琐事全权交由三浦处理。
“什么事?”朗姆只瞥了他一眼,就又将目光落回报纸上。
“您在找的人,我们带回来了。”三浦回答。
朗姆正欲为报纸翻页的手一顿,连忙抬起头。
三浦又朝办公室内走进几步,为后方的人让出道路来。一个白发苍苍,步履瞒珊的老妪走进了屋内。
朗姆的眼睛骤然瞪大。
“是……是您!”他的眼睛亮的过分,双手不由自主地合拢在一起,头颅几近本能地向下低去。
三浦在一旁看得又是困惑、又是惊愕。
他近期一直在朗姆的身边办事,熟知朗姆一贯的行事风格——他的手段狠毒狡诈,面对他人的态度,以狂妄恣睢来概括,完全不为过。
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朗姆先生像个绝不敢忤逆上位者的随从般,如此乖顺的模样。
三浦不由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老妪。
这是他今早开车前往某个乡下接来的人。这位老妪具体是什么来历他并不清楚,只听朗姆先生要求要悉心照看。
如今看来……这位老妇的身份,恐怕不是他这等人能够叵测的。
三浦收回目光。
审时度势是他的优点,他不再细想这一问题,只是充满敬畏地继续汇报道:“另外,今天凌晨在我们港口附近的仓库里,抓到了一个诱拐犯。”
朗姆一挑眉毛:“诱拐犯?”
“是的。”三浦回答。
“这个诱拐犯是从东伦敦区开来的车,带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应该是他拐骗来的儿童。这事原本我们不该管的,但是他擅自把女孩带进了囤积货物的仓库,为了保住货物,不让事情闹大,我们只能先把诱拐犯抓起来。”
“我知道了。”朗姆摆了摆手。
“这事之后再说,你先出去吧。”
三浦应了一声,弓着背部,轻声退了出去。
“啪。”房门被合上了。
朗姆随即站起身。
他一步步走向了站在对面的老妪,眼神真切。
“宫野仁香。这便是您选中的……躯体吗?”
他张开手臂,驻足在老妪面前。
明明是他的个头更高一些,却不显威严。
相反,站在对面的老妪没有表情,看过来的目光也从容无比。
老妪摇了摇头。
她张开干燥的嘴唇,缓声道:“勉强能用而已。细胞老化严重,这具身体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勉强能用……”朗姆呢喃着重复了一遍,随即问道:“先生,我们是还要再找更合适的载体吗?”
“不用找了。”她慢悠悠地掀开眼皮,语调气定神闲,然而那慈和眯起的双眼却陡然凌厉,晃似淬毒的利刃,瞳孔中央溢散着无形的压迫。
那道直勾勾的目光投去时,连同朗姆也要低下头颅,额角甚至不受控地冒出淋漓冷汗。
“我已经找到适合的人选了,那对夫妻里,有个人和我的契合度非常高。”朗姆听到老妪说。
“昨夜有对夫妻前来造访,我原本昨夜就想动手,可惜他们还招惹了警察来。”老妪慢吞吞地叙述着,全然听不出急促感。
“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她不在意似的摆了摆手。
“过几天再去见那对夫妇好了。”
…………
今泉昇头一回觉得,大脑有要迸裂开的趋势。
弹窗所说的一切事物,都完全处在他的认知以外。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他头疼地拧着眉头,“你其实是从某个人的大脑中提取出的数据?”
【差不多是这样。】弹窗的声音很平淡。
【不难理解吧?人的大脑原本就是存储数据的载体,21世纪人类的普遍大脑存储量约为66tb。而对于人类来说,得到将这些数据从人脑提取出来、并上传云端的技术,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今泉昇张了张嘴,一时之间无法平复内心的波动,“但是……”
【但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大脑里?——我猜你是想问这个。】
“对。”今泉昇的疑问其实很多,但还是点了点头。
【实际上,我的本质只是一团数据。无论我此前是否为人,这一点都不可改变。】它的声音亦如它此刻的言语,充斥着非人的平静。
【但数据需要相应的媒介才能正式运行。而能让电子数据运行的媒介,从本质上来说,无非只有一种……】
今泉昇愣了愣,随即道:“计算机。”
他似乎听见脑海中的事物笑了一下。
【确实如此。】
【起初我寄存在你的手机里,后来可以穿梭在电脑之间,如今潜伏在你的大脑中。这三者从本质说起,其实都是计算机。】
【数据只能在计算机间运作。而人类的大脑,无疑是世间最为强大的计算机。】
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倘若一个人的大脑能够被完全开发,那想必就是全世界的电脑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一个大脑。
【可惜人类对于自身大脑的探索还处在雾里看花的阶段,目前人类被正式开发出的大脑能力实际上也只有冰山一角。】
弹窗的话锋一转:【也因此,尽管我可以在电脑和手机间自由穿梭——至多就是因为它们的硬件不达标而致使能力受限,但想要寄存在人脑中,门槛却高了很多。】
今泉昇微蹙双眉。
他没理由质疑弹窗的发言,只是他的疑问变得越来越多了。
“那么,你为什么可以出现在我的大脑里?”
【因为契合度。】弹窗轻声道。
【想要寄宿在一个人的大脑中,数据首先需要和宿主的大脑具备一定程度的契合度。】
【而刚好……】
【我们的契合度是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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