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连片伏倒, 水汽蒸腾弥漫间,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极速交错,血月下激荡的鬼气与妖气吓得群鬼惊惧, 惨叫连天。
乱象如溪中涟漪, 以此为圆心,一圈圈往四周蔓延。越来越多的鬼怪受弥天怨气影响,因逃命时的摩擦碰撞, 就地开战。
兵戈交织,嘶吼如雷,终于惊动了远在上游等待开宴的鬼王。
无数鬼兵鬼将从竹林中越出, 受命前来镇压作乱群鬼。
段成璧早在乱象开始之际悄然离场, 藏身于花舟安置处附近,待此间大多守卫被派往下游之时, 风刃无声发动。
离他最近的鬼兵身形软软倒下, 再被一阵清风托住,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连地上竹影都未曾晃动一分。
做完这一切后, 他算了算丹田中所剩灵力所剩不多,从怀里掏出匕首, 身形于月下隐匿, 干净利落地干掉一个又一个鬼兵,再出现时,已连杀十余只鬼。
等鬼兵终于意识到不对时, 最后一个人也被他放倒。
段成璧抓住牵引花舟的铁链, 双脚站定,手上发力,将它一点点拖回岸边。
眼看一行人将要获救, 恰在此时,异变突生。
先前宋凝珑哭泣时,不知是哪只鬼怪跟着起哄,将眼睛和嘴巴一并扔到花舟上,如今花舟移动,眼睛察觉到不对,在舟上滴溜溜滚动着,嘴巴则开始尖叫预警:
“不好啦,食材要被偷走了,不好啦,快来人啊,食材又要逃跑了——”
声音高亢尖利,气息绵长,与张师弟各有千秋,但都穿透力十足,让下游的鬼怪听得清清楚楚。
上游的鬼王听闻此声,面色阴沉如水,几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下游的混乱是人为引起:
有人想声东击西,趁机救走他的盘中餐。
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一双让人视之惊惧的青色瞳孔颜色不断转深,穿透重重竹叶,朝花舟所在处望去,清晰地倒映出岸边拉着系舟铁索的段成璧的影子。
“好,好,好!”
他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周边侍从侍女见状连忙伏倒在地,拼命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却禁不住瑟瑟发抖。
“好个魔尊,我好心邀你赴宴,你却敢公然与我作对,这般扫我颜面。既然如此,那本王也无须顾及魔帝,你便给我永远留在夜云崖罢!”
他说完,眸中狠辣之色迸发,与他相隔重重竹海的段成璧拉着铁索的五指一顿,只觉周身被一股强烈杀气锁定,动弹不得。
随着鬼王瞳孔青色愈发深重,他心神俱震,五脏六腑仿佛被搅碎一般,七窍流血,痛不欲生。
本就在识海中散乱模糊的记忆也开始翻腾作乱,仿佛要让大脑彻底裂开才会罢休。
张师弟听到鬼怪往这边赶的动静,一脚将地上乱跳的眼珠子和嘴踹进河里,冲岸上高喊:
“段公子,别愣神了,快把我们拉上去,我们好助你一臂之力!”
段成璧被身心双重剧痛折磨,眼眶充血,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手中铁索一寸寸脱出,花舟就要继续顺流而下。
鬼王冷笑一声,他的邪怨青瞳天生能倒映万物之影,一旦被他看进眼中,只要他想,便可以眼为媒介,远距离怨力咒杀,无人幸免。
滔天怨气在他双眸中翻涌,他大喝道:
“给我死……”
“死”字尚未完全出口,便被一声质问打断:
“鬼王阁下,你纵容手下恶鬼围攻伤我,是何居心?”
鬼王定睛一看,只见眼前“扶旸”浑身浴血,周身伤痕累累,而身后鬼新娘在将白夫人打回原形后,径直朝“扶旸”扑来。
情况紧急,不容他多做思考,鬼王暂时放弃段成璧,粗壮如柱的手臂抬起,格开鬼新娘利爪,肉山一样的身体一震,怨气爆发,一时间连血月都被遮蔽,将厮打的万千厉鬼镇压。
虞渊心下一惊,看着被鬼王挥开后连续撞倒好几根竹子的鬼新娘,心道昭明误我,这鬼王之下的实力,和鬼王的差距似乎有点大。
他本以为引鬼新娘和鬼王相斗,至少可以拖延一段时间的,谁知道……一招秒啊!
段成璧那边的救援还未结束,危机关头,虞渊只好真身上阵,施展无理取闹大法。
他假装体力不支,虚弱地往鬼王身上一倒,边捂着胸口,边咯血,一副将死之人命不久矣的语气,极力给鬼王泼脏水:
“我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居然引得鬼王如此恨我,不惜引得万鬼厮杀也要将我除掉,咳咳。”
“扶旸大人,我……”
鬼王张口欲解释,立马被虞渊打断:
“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许是我误会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意外,鬼王没有想要除掉我。扶旸一人之命,死不足惜,怕只怕落灯回来看到我这样,一气之下会做出点什么,引得夜云崖生灵涂炭……”
“大人你……”
“我死后,麻烦鬼王把我的遗言和遗体带给传世,就说我希望我的棺材是金丝楠木,里面要铺上一层花瓣,不要太粉,我不喜欢,最好再有一点法宝灵石……
墓碑要用上好的花岗石,上面就刻‘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刻狂草,正如我不羁的一生……
还有墓地,一定要风水宝地……”
鬼王脸色神似便秘,屡屡插话而不得,恨不得把对方这张嘴撕了。
在虞渊发散思维,就如何就勘风水测吉凶一事侃侃而谈之际,他终于再也再也忍不住,高声打断他的废话:
“大人您脉搏强劲,气息平稳,受的都是皮外伤,根本死不了!”
“额,死不了啊。”
谎言被无情戳穿,虞渊一愣,随后打蛇随棍,借题撒泼,
“死不了你就可以凶我?好啊你,平常看起来浓眉大眼的,一口一个大人喊得好生真诚,没想到我刚死里逃生,就开始对我大喊大叫,我在夜云崖已经没有威信了是吗?”
那边段成璧已将花舟拉回岸边,将昆山弟子和一群孩童救下。
鬼王再顾不得与虞渊争辩,青色鬼眼直勾勾盯着虞渊,沉声道:
“大人先前无故出现在花舟附近,如今又屡次使计为他们拖延时间,真当我是傻的不成!我不与大人计较,还请大人也莫在与我为难!”
“尔等照顾好大人。”
鬼王一身鬼气迸发,回头对属下吩咐,“若我回来之前,大人有什么闪失,拿你们是问!”
众鬼拜倒,噤若寒蝉。
虞渊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不怕死地要去阻挡鬼王前进步伐,角落里嘶哑的男声忽地响起,充满怨怒:
“鬼王,你对我家大人干了什么?”
落灯在夜云崖搜寻一圈后,并未发现虞渊踪迹,心里不由责怪传世小题大做,成日疑神疑鬼。
在回程途中,他恰撞见鬼王宴上的逃难厉鬼,从他们口中打听到宴会上出了事,怕大人有难,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谁知一回来果真见他家素来清贵出尘的大人满身血污,伏于鬼王脚下。
刹那间,他先是怀疑,自家大人的实力绝对凌驾于鬼王之上,怎么会在小小鬼王宴上狼狈成这副模样?
随后猛地想起要是大人在他眼皮底下出事,传世绝对有数百中法子让他生不如死,这点怀疑立马被更大的恐惧淹没。
他立马上前,厉声质问:
“鬼王,你作何解释!”
鬼王立刻道:“扶旸大人并无大碍,不信你可以……”
话未说完,虞渊支起的上半身又“砰”地倒回地上。
“扶旸大人,你……”
“落灯,这一切都与鬼王无关。”
听到虞渊这么说,鬼王长长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又听对方接着道:
“鬼王没有指示属下伤我,也没有不管我的死活,一切都是我不小心,要怪就怪我命苦,他说了我伤得不重,死不了咳咳咳……”
虞渊又呕出一口血,最后补充:
“是我不好,你别怪他。”
说罢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鬼王:“……”
这些话乍一听句句为他解释,可不知为何,就是处处散发着一股别扭的气息。
直到对方昏过去后,鬼王才隐约嗅到一丝茶香。
这哪里还是白莲花,分明是茶花!
落灯见此,嗓音陡然阴鸷了还几个度,地上影子似鬼魅扭曲,铺天盖地朝鬼王蔓延:
“鬼王方才行色匆匆,可是想逃?我告诉你,若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等也势必将你找出来,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鬼王就算长了千百张嘴此刻也解释不清。被落灯纠缠脱不开身,二人你来我往,面对落灯处处杀招,他也被打出几分火气,不再留手,鬼气全面爆发,将落灯的影子禁锢其中。
落灯却冷笑一声,张口鲸吸,将所有怨气吞噬,转瞬之间,地上的影子又浓郁几分,无数只手,无数只脚,无数个头,张牙舞爪,狰狞邪异如拼接缝合的怪物。
鬼王的瞳孔变为青金色,双掌摊开对外,掌心处各出现一个黑色漩涡,将天地间无数飘散的怨气聚拢,蓄势待发;落灯亦摆开架势,似一张拉到圆满的弓弦,只要轻轻一松手,就可以扑上去将敌人的撕碎。
竹林深处的段成璧感受到了对面凝重的氛围,不由为师兄的处境忧心,一边躲过提刀砍来的鬼兵,将人踢到河中,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将花舟上的昆山弟子解救出来。
做完这一切后,他将肩头的蛾子捏碎,一道光柱自他掌心升起,直通苍穹,光亮刺眼,将半边天幕映亮。
血月所在的地方依然幽暗诡谲,光柱所在之处,群鬼争相逃命,仿佛会被突如其来的白昼灼伤。
霎时间,夜云崖大地剧烈震动,空间被撕裂出一道巨口。就连战斗中的落灯和鬼王都被其吸引,一时停下手中动作,诧异地望向竹林深处。
“昭明?”
能有此等实力,在夜云崖撕裂空间的人,除了昭明做不得他想。
一瞬间,落灯思绪千转,觉得自己可能中了别人的缓兵之计。至于暗中作乱的是谁,他……猜不出来。
“大家快跟我进去!”段成璧呼喝。
“都给我停下!”
地动山摇的动静引得整座夜云崖震荡不息,正当误入夜云崖的众人鱼贯进入出口时,一声夹杂灵力的女子清叱自天边响起,回音不绝,震得人心神一空。
自打倒霉鬼来上报昭明突然原地消失后,传世心里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边派人暗中翻遍整座夜云崖,一边来到夜云崖与云崖镇交界处的九十九层界塔。
她手提宫灯,雪青色裙摆拂过台阶,一层一层往上走,直到在第九十九层门前站定。
“进来。”温和舒缓的少年嗓音如潺潺泉水,从门内流出,将她内心烦躁一扫而空。
传世抬手推开厚重石门,便见四壁镶嵌烛台的暗室内,白衣少年背对她端坐于石台上,听闻身后动静缓缓回头,笑意清浅,眸光温柔,问她:
“传世,今夜外面似乎很乱,到底发生了什么,落灯呢,他今夜怎么不在?”
自始至终垂着眸的传世忽然抬眼,正对上少年清正的目光。
无外人在场时,他便没有戴面具,一张脸在烛火映衬下暴露无遗。
与虞渊一模一样的脸,截然不同的气质。
若说虞渊是游历红尘的一缕春风,鲜活张扬,他便是超脱尘外的天边高云,淡然出尘。
因这相差过大的气质,十分的相像骤减五分。
传世闻言缓缓摇头:“鬼王宴那边出了些乱子,落灯已经去处理了,大人不必忧心。”
“说实话罢。”
少年眸中划过一缕显而易见的失望,扭头去望高塔外大得看不清全貌的血月。
界塔很高,一步一层都有精妙阵法阻拦外敌,是整座夜云崖最干净,也最安全的地方。但这个地方保护他不为血腥厮杀打扰的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行动。
他的确很少到外面的世界去,却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你骗不过我,传世。”
传世只好道:“今日昭明来了。”
少年眼前一亮,从石床上一跃而起,抓住传世的袖子激动道:
“那虞渊呢,他来了吗,他最近过得好不好,我可以去见见他吗?”
传世垂眸盯着自己被少年抓皱的袖口,半晌不言语。
少年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讪讪松开:
“我,我是不是太激动了,但我确实许久没见过虞渊了,听说他被昭明收为了弟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他在昆山上过得好不好,还记不记得我……”
他一个人走来走去,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脸上满是期待雀跃之情。
“扶旸,虞渊没来。”
传世心里纵然再不忍,也只能狠心打断,
“你以后也莫要想着去见他,他根本不配你为他这般。”
“传世。”扶旸蹙眉,如先前不知多少次一般向传世强调,“他是我的孪生弟弟。”
传世也如先前不知多少次一般对他道:
“你拿他当弟弟,他可不见得把你当哥哥。若是你们两人只有一个能活下去,你愿意把机会让给他,可他呢,他只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当年的事难道还不足以让你认清他?虞渊天性为恶,薄情寡性,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现在还有机会站在我面前说话?”
“……”
“扶旸,我只是不想你后悔。”
传世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强硬,忽而软和下来,还想再劝扶旸,夜云崖忽然地动山摇,界塔随着地面起伏倾斜,顶端的大钟自动摇晃,发出古朴而悠远的钟鸣。
她面色大变,结合夜云崖的倾天光柱与昭明的无故失踪,哪里还猜不出是他干的好事。匆匆与扶旸告别,一路奔动静发生处来。
等她赶到时,便见本该在夜云崖内搜寻虞渊下落的落灯此刻正与鬼王剑拔弩张,她立刻呵斥道:
“落灯,我不是让你找虞渊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落灯一向最烦传世这副嘴脸,他久久拿不下鬼王,心情也正郁闷,闻言更大声回吼:
“虞渊虞渊虞渊,你脑子里只剩他了是吗,没看到大人被鬼王重伤,性命垂危了吗!”
传世先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面色阴沉,如山雨欲来,黑云先倾:
“我刚从界塔那边过来,大人一直待在塔内,不曾出走半步,你口中受伤的‘大人’究竟是谁?”
落灯也愣了,下意识回头看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人。
一转脑袋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他口中“性命垂危”的大人此刻健步如飞,玩命往前奔逃,短短片刻就已跑出老远,只留给他一道一骑绝尘的背影,以及漫天扬起的尘埃。
对方跑到一半,竟然还停下脚步,回头做了个鬼脸。
面具在逃跑时掉落,少年双眸弯弯,欠揍的语气却丝毫不曾被遮掩半分:
“被骗了,一群蠢货,略略略!”
拉完仇恨后立马转身飞跑。
“虞渊!”
落灯看着对方露出的与扶旸大人一模一样的脸,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之所以一直找不到虞渊,是因为对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蠢货!”传世深吸一口气,眸间秋水冻结成一潭寒冰。
“他和大人本就是孪生兄弟,脸一样气息也一样,况且我也试探过他,他表现得与大人一般无二,你敢说若是你就没有犯糊涂的时候?”
传世冷笑:“我确实不敢说。但事不过三,加上这次,你一共见过他四次,就没有一次不上他的当。落灯,有时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虞渊派来的卧底。”
“你!”
“容我打断二位,虽然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要再不追的话,人就真的跑远了。”
形势变化多端,鬼王打断相互讽刺挖苦的二人道。
传世终于回神,向鬼王致歉:“落灯无状,小女子在此向您赔罪,还请鬼王大人助小女子捉拿这冒名的贼人,小女子欠鬼王一个人情。”
尽管虞渊现在实力记忆全无,但对付她,传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她说罢,雪青身影化作一道流光,于原地消失,落灯的影子也逐渐转淡,向前方追击。
鬼王看着竹林深处最后一人走入裂缝之中,心知到最的鸭子已经飞了,再忆及被对方戏耍的屈辱,神色恨恨,原地化作一缕青烟。
三个人分三个方向,同时追赶虞渊。
虞渊顺着原路逃出竹林,等待即将出现的修罗场将他传送出去。
映亮半边天幕的光柱逐渐消失,夜云崖又恢复成永恒的寂寂长夜,迷雾四起,血月高悬。
眼下这种情况,只要在段成璧和宋凝珑吵架之前,不被捉到打死,就是胜利。
他脚下踏着昆山绝学游龙惊鸿步,身形缥缈,融于雾中,不可捉摸,同时每走到一处,便像小喇叭一样大肆传播谣言:
“救命啊,昭明来啦,听说他最近在人界又欠了好多钱,要抓鬼抵债啊——”
看似安静的街道上,一道道缭绕的黑气冒出,化为森森鬼影。本该诡谲悚然的画面,却因些许对话而变得古怪。
“不要啊,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老婆要养!”
“听说他上一次来,鬼王都被他从地里刨出来,硬生生榨走了三桶油!”
“连鬼王都……那咱还不快跑?”
“跑啊,救命啊,夜云崖又遭昭明了!”
接下来不用他刻意传播,自有鬼怪将昭明来到夜云崖的消息透露出去,一时间鬼心惶惶,群鬼动乱迁徙。
虞渊混在鬼群当中,如鱼如江海,身上气息被森森鬼气掩盖,兼之自身存在感本来就低,几乎等于不存在,头一次吃到师父是万人嫌带来的红利,他心情无比复杂。
另一边传世遍寻不到他的踪迹,又见夜云崖群鬼暴动,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素手将宫灯托至头顶,全身灵力送入其中,一瞬间,宫灯光芒大盛,光芒所过之处,所有鬼怪皆化为一摊黑水,消弥无踪。
传世面色泛白,“噗”地喷出一口血,但仍不忘传信落灯:
“我暂时解了宫灯上的禁制,这样你若还拿不下虞渊,就别怪我不客气。”
落灯下意识想挖苦,但还是在传世森寒的语气下抖了抖,恨不能将虞渊生吞活剥,再挫骨扬灰。
而另一边,虞渊逃到废弃宫殿的枯井处时,身边的鬼怪已经悉数融化,独他孤零零一人,想来藏不了多久。
阴风呜咽,乌云蔽月,他在院中布置一番后,第一个找到他的是鬼王。
庞大如肉山一样的法相撕裂空间而来,将小小的废弃宫殿填满一大半,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在虞渊身上,压迫感十足。
“区区蝼蚁,居然也敢戏弄于我,本王这就让你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再将你嚼碎吞吃!”
“凭你,也想对付我?”
一声轻笑在院中低低回荡,虞渊语气轻慢,即使仰头看他,眼神依旧睥睨傲然,仿佛方才落荒而逃的人不是他,
“区区鬼王,也敢拦我去路。”
他将物理学圣剑举至身前,右手紧握剑鞘,一寸一寸将剑从鞘中拔出。
剑光寒冷清冽,如三尺寒潭,倒映出虞渊淡漠的眼神,反光在鬼王青色瞳孔间一晃而过。
就是这样,虞渊一边拔剑,一边想,他犹豫了,他怀疑了,他不敢轻举妄动了,他被我骗到了!
“区区一个练气而已,鬼王你怕什么,还不快动手!”
地上影子如蛇蔓延,明明还在千里之外,一个呼吸间却又近在眼前,落灯张口打断装逼后,率先上前,黑影如一张宽大幕布,要将虞渊包裹其中。
虞渊见识过落灯的厉害,丝毫不敢托大,脚下继续踩着游龙惊鸿步,一边躲落灯,一边防止自己的影子被鬼王映入瞳孔中。
他左支右绌,且战且退,眼看就要退至有着破洞的墙边,落灯见此哪里容得他在眼皮子底下继续逃跑,影子一闪绕至虞渊身后,堵住洞口的同时朝虞渊后心袭来。
虞渊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转身结印,喝道:
“光锁,缚!”
地上阵纹无声亮起,数十根散发白光的锁链将从四面八方而来,分别缠住他的手,脚,以及脖子。
与此同时,身后鬼王等落灯吃到了苦头,一解胸中郁卒之气后,终于不再作壁上观。主动出手,双掌怨气逸散,引得天地变色,飞沙走石。
虞渊身形缥缈,足尖一点轻盈越上落灯脑袋,借势旋身,整个人如鹤凌空高高跃起,双手持剑,使出昆山剑法中的专克鬼魅邪祟的一招:
“长虹贯日!”
灵气自丹田往剑身狂涌,长剑清鸣,剑尖爆发一点白光,自天上落下,白光愈来愈盛,剑势愈来愈强,剑意圆融,锐不可当,远远超过一个练气该有的水平。
这份剑意就算是在金丹元婴一层也属罕见,鬼王终于收了轻视,甚至产生一种自己会死于剑下的错觉,下意识抬手格挡。
虞渊感觉丹田内灵气浓郁充盈,一剑斩下后,多日来生死中累积的灵气冲破瓶颈,水到渠成,一举筑基。
他一剑斩下,与鬼王手臂狠狠相撞。
“轰——”
剑气与手臂相撞,迸射火星无数,四散劲气将厚重云层荡开。
一击结束,随后听“咔嚓”一声。
虞渊的剑,断了。
空气中布满沉默而尴尬的因子。
落灯仰天狂笑,鬼王暗自庆幸,唯有虞渊“汪”地哭出了声。
他的物理学圣剑,他花了整整十块灵石买回来的剑啊!
缚住落灯的光锁颜色转淡,眼看就要被他挣脱,鬼王一掌如一山,不间断下落,将本就残败的宫殿拍成残垣断壁。
虞渊的符箓在幻境中对付段成璧时耗空大半,剩下的威力不足,他连甩数张出去,将库存消耗一空,只将鬼王的皮肤炸黑一片,不痛不痒,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段成璧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迟迟没有动静,无奈之下,虞渊只好掏出破伤风之刃。
虽然此剑满身铁锈,尚未开刃,剑灵又在沉睡之中,但好歹聊胜于无。
剑一出手,落灯和鬼王二人齐齐一震。
落灯看着剑,眸中畏惧一闪而逝,不由自主地喃喃:“这剑怎么会在你手里,不应该啊,段成璧他……”
而在另一边,鬼王如山岳般庞大的身形在见到剑的瞬间居然不自主后退一步,看着虞渊的神色充满不确定与恐惧。
已知对方修为低弱的情况下,在对方提剑斩来的同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躲而不是战。
“穷,穷……你是……”
夜云崖的风里总是夹杂厉鬼的哀嚎惨叫,鬼王的声音被风吹散,显得恍惚。
虞渊只听到了一个“穷”字,身形便原地消失,从鬼影憧憧的夜云崖,回到青天白日的云崖镇。
天光正好,大街上人流如织,对于这个忽然出现在街头的狼狈行人,却半点都不好奇,若不是行走间还会特意绕开他,他几乎以为自己是一团空气。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直到此刻,虞渊的心情还是悲愤的。
在他掏出破伤风之刃的瞬间,他明显听到鬼王说了“穷”字,还重复了好多遍。
这样也能看透他贫穷的本质?真是岂有此理!
“师兄没事真的太好了!”
斜对面酒楼屋檐下,一群白底蓝纹道袍的昆山弟子乌泱泱挤做一团,段成璧一身黑衣混入其间,个高腿长,硬生生将一群身形尚未长开的少年全衬成了短腿白切鸡,而他则一只黑鹤立于鸡群,耀眼得极度不合群。
段成璧旁边,一身大红嫁衣还未褪去的宋凝珑止不住地抽噎,一双泪眼委屈地凝视段成璧。
段成璧却看也不看她,自打虞渊出来以后,一个劲地朝他挥手,想向他求救,却又被众弟子团团围住,时不时传出几句“不说清楚别想走”“宋师妹”之类的字眼。
虞渊用剑支撑身体,缓了好半天,见周围的人都自发围成一圈看热闹,时不时有昆山弟子怨怼地瞄一眼段成璧,不由好奇对方究竟和宋凝珑吵了什么。
对面热闹熙攘,他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寻找昭明的身影。
等了片刻后,终于有一道雪白身影从长街尽头缓缓走来。
白衣仙君清冷俊美,逆着天光朝他缓缓走来,刺目阳光照在他玉白的侧脸上,将一张脸衬得如同寒玉剔透,广袖临风,恍然若神。
而神仙握剑的手上此刻小心翼翼拿着一串糖葫芦,艳红的糖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得人食欲大增。
虞渊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眼前只有昭明拿着糖葫芦走来的身影。
他垂眸,换上一副笑颜,不经意间想,昭明对他其实还蛮好,居然会记得他喜欢糖葫芦。
“师父!”
虞渊饱含感情地唤了一声。
而昭明听到此声,缓缓将视线聚焦在他身上,仿佛才发现虞渊的存在,悚然一惊,第一时间将拿着糖葫芦的手往后一背,若无其事道:
“啊今天天气真好,徒儿你也在啊。”
虞渊:“……我给你一个机会。”
昭明眨眨眼,故作不解:“什么机会?”
“把糖葫芦从你身后拿出来,说你刚才下意识的动作只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而不是要背着他吃独食!
“什么糖葫芦,为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昭明负手而立,一派高风亮节姿态,伸出左手,
“你看,什么都没有哦。”
说完左手背回去,再伸右手:
“右手也没有。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
虞渊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用目光直勾勾盯着昭明。
昭明做贼心虚,面皮终于绷不住,从手中拿出了那串糖葫芦,咽了咽口水,眼神闪烁,试图和虞渊打商量:
“一串上总共八颗,咱师徒俩一人四颗成吗?”
虞渊不说话,仍盯着他看。
“我二,你六。”
“……”
“好好好,我一,你七,这是为师的底线,真的不能再退了!”
昭明跳起来强调。
虞渊朝他伸手。
昭明一脸割肉的表情将糖葫芦放在他手上。
虞渊左手捏着糖葫芦,右手握剑,刚想站起来,却发现周身无力。
先前在夜云崖时,他被鬼王与落灯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全凭一股不服输的劲撑着。如今回到云崖镇上,一旦松懈,就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虞渊眼珠动了动,又看昭明。
两人多年协同躲债互相甩锅培养出的那点心照不宣让昭明一瞬间明白虞渊的企图,他后退半步,嫌弃道:
“多大个人了,还要师父背,你羞不羞?”
话虽如此,但他仍在虞渊面前蹲下。
就算徒弟趴到他背上后大喊一声“起驾”,昭明也看在他一身是伤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
只是心里给他记起了黑账,寻思着等徒弟伤好以后,挑个黄道吉日再找个借口揍一顿。
什么借口听起来比较靠谱呢?
是走路先出左脚,微笑的弧度不够标准,还是吃饭的时候先喝汤?
昭明陷入纠结。
而虞渊此时尚且不知道昭明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被昭明背在背上,只觉得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少年人精力旺盛,永远像一轮不熄的太阳般活跃。
他在夜云崖中历经种种,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此刻见到昭明,自然一股脑问出:
“师父,夜云崖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和云崖镇布局一模一样?”
“师弟妹们又是怎么误闯进来的?夜云崖里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似乎是叫扶旸,您认识他吗?”
“对了,你刚才看热闹了吗,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吗?”
“我们宸光峰后山的那头储备粮怎么了,你有请人给他喂食吗,可千万别饿瘦了。”
“……”
他的问题逻辑跳跃,跨度广泛,整个人像只闹山麻雀似的没个消停,昭明一时之间也分不清他是认真再问还是单纯想说话,打断道:
“挑个你最想问的,问完以后闭嘴。”
虞渊立刻道:“床前明月光?”
昭明一愣,以为他会追问扶旸的事,万万没料到自家徒儿的脑回路已经清奇到了如此地步。
他脚步一顿,扭脸,虚心请教:
“徒儿,明月是谁?”
这次轮到虞渊长久沉默:
“……我现在确定你真是我师父了。”
说完以后,他松了内心的最后一丝警惕。连日的疲惫一齐上涌,压得眼皮重若千钧。虞渊终于趴在昭明的背上,昏睡过去。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你不要那么聪明。”
一声喟叹,轻得连昭明自己都听不见。
在虞渊回来之前,昭明就做好虞渊会追问有关扶旸的事的准备,也早已打好腹稿,如若他怀疑他和扶旸的关系,他的身份,乃至昭明收他为徒的目的时,昭明该如何应对。
但虞渊什么都没问,反而最让昭明心塞。
就好比你从小习武,精通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下山后摩拳擦掌去参加武林盟主竞选,结果得知竞选考的是琴棋书画一般让人郁卒。
“算了,不问也好,先回家。”
昭明摇了摇头,背着虞渊,缓缓远离喧嚣人群,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而在夜云崖,宫灯的光芒逐渐黯淡。等落灯好不容易挣脱光锁时,鬼王也收了法相,本体化为正常大小,朝落灯走来。
落灯眼睁睁看着虞渊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张口便质问:
“你在干什么,人居然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
任他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虞渊究竟是怎么消失的。
而鬼王的面色也十分难看,他青色的眼瞳死死盯着落灯,伸手一抓,竟生生从一团浓郁的黑暗中抓出一个人形影子,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间挤出,:
“我倒想问问,你们要我杀的人,到底是谁?”
“一个胆敢冒名我家大人的毛贼而已,怎么,鬼王怕他不成?”
鬼王不答,瓮声瓮气道:
“剩下的事本王不会再掺和,落灯大人要继续寻找此人,自便就是,本王不奉陪了。”
“你!”
落灯怒气冲冲地离开独自寻找虞渊。
而鬼王则在断壁残垣之间,静静凝望这方倾塌的宫殿。
宫殿早已废弃了千百年,经历夜云崖的风吹雨打,摇摇欲坠,今日终于在战斗中塌了,一片破败之景。
但在残垣之间,却有新生的野花野草探出头来,姹紫嫣红,迎风招展,让原本衰颓的景象中多了几分蓬勃的生机。
夜云崖土地长期遭怨气浸润,千里赤土,寸草不生,所长出的都是食人吞鬼的花草。
这种属于人间的普通花草,是被人从外界带来的。
鬼王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段短暂的回忆,可当那把剑再次出现时,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初见剑主那日,对方给他带来的无尽恐惧。
夜云崖人人都恨昭明,是因为昭明曾入夜云崖,将夜云崖中接近一半的鬼怪清空。
可无人知晓,夜云崖其实经历过两次血洗,昭明是第二次,而夜云崖第一次经历血洗时,鬼王还不是鬼王,只是前任鬼王座下一只无名小鬼。
也正是因为那次血洗,夜云崖所有厉害鬼怪几乎死伤殆尽,这才让鬼王有机会成为鬼王。
他神思顺着成片野花发散,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前那个空气中充斥着鬼怪腥臭血液的夜晚。
作者有话要说: 茶气小虞,在线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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