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  我已经原谅他了。”

    殊不知见虞渊视线往他身后扫,未回头,笑容却云淡风轻。

    虞渊默默看了眼三师弟洞府紧闭的大门,  眼观鼻鼻观心,  直觉三师弟并不很需要这份原谅。

    以对方的粗神经,说不定根本没意识到他俩闹了矛盾。

    他将殊不知递来的新茶一饮而尽,入口微苦,  而后回甘,滋味和去岁的茶并无什么不同。

    殊不知一看他表情便知道二师兄什么也没品出来,轻轻呷一口茶,  摇头叹道:

    “牛嚼牡丹。”

    亏他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  翻出自己最心爱的紫砂茶具,用去岁雪水加今春新茶小火烹了大半个时辰,  听雨煮茶,  白雾袅袅,本该是风雅之事,  结果碰上的全是不解风情的人,  当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虞渊跪坐在殊不知对面的蒲团上,闻言只淡淡挑了挑眉,  并不觉得任何不妥:

    “反正不都是同一种茶吗,  去年的和今年的谁分得出来。”

    殊不知没好气道:“反正不都是人么,你臭美的时候怎么就能分得出谁比你丑谁比你美?”

    虞渊摇头:“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论,大师兄就从来分不清谁是谁,  不也过得好好的?”

    他将茶盏放回桌案,  垂下眼睫,忽然问:

    “四师弟,我师父是不是出事了?”

    殊不知没料到他这么直接,  同样将茶盏放回案上,半杯茶汤轻震,倒映出他摇晃的影子。

    但他面上神情却滴水不漏,乃至动作都不顿一下,只挑了挑眉,语气自然带三分好奇:

    “哦?昭明尊者能出什么事?看在二师兄你让我赚了三万灵石的份上,要我算一卦么?”

    “不必了,我知道了,先回去了。”

    虞渊点了点头,起身就要离开。

    殊不知不为所动,只以为虞渊在诈他。

    他左手掩住宽大袖袍,右手拿起手边蒲扇,轻轻扇动炉火。壶中滚水慢慢沸腾,白气蒸腾间,模糊了少年远走的身影。

    他不动如山,内心笃定虞渊若问不出什么,还会回来。

    腹稿打好,姿态做足,只待二师兄回来自投罗网,定将他唬得晕头转向,心服口服。

    谁知待茶壶中水已半干,仍旧未见虞渊回来的身影,饶是殊不知也不相信虞渊这是在欲擒故纵了。

    他却并不如何意外,只摇摇头,唤来道童将他扶上轮椅,歪歪靠着,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回洞府补觉:

    “瞧瞧,我就说骗不过一天。”

    *

    虞渊走在回宸光峰的路上,面上表情并不如何好看。他唇角紧紧抿着,眸中多情的春风凝成了冰,脚步加快,回来时倒比下山时快了一倍不止。

    身边的小猪崽“让让”似乎察觉主人心情不好,担心再次成为储备粮,一直绕着虞渊的腿打呼蹭蹭。

    虞渊叹了口气,蹲下摸摸猪头,轻声道:

    “我没事,你去玩。”

    让让抬起黑豆似的眼打量他,四蹄方向不一,足见犹豫。

    虞渊见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去。”

    他指腹因常年练剑写符,结了一层薄茧,摸让让脑袋的力道很轻柔。让让舒服地眯起眼,鼻子在他掌心蹭了蹭,终于小炮弹似的跑远。

    而虞渊则靠在李树下,目送他撒欢远去,面上笑意淡淡敛去。

    左右无人,剑灵也不再顾忌,直接现了形,跳起来在虞渊面前挥舞双手:

    “喂,喂,不许无视小爷,他明明什么都没透露你怎么就知道了,快说快说!”

    虞渊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心情理他。

    剑灵见状,不由气结,嘴里边叽叽喳喳讲着话,边绕着他转圈以彰显存在感: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诈他,就像当初诈我一样。你想让他着急,让他心慌,这样他就会露出马脚,那我告诉你,你可打错主意了,你那个四师弟很危险,他可没有我这么好骗……不对,小爷我也不好骗,只是一时上了你的当。”

    被他在身边环绕着叨叨,虞渊就算再想迎风流泪,对雨伤怀,此时也歇了心思,认真请教:

    “究竟要怎样你才肯闭嘴?”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剑灵答得飞快。

    “我没想诈他。四师弟是所有师兄弟里最深不可测的一个,我这点小伎俩瞒不过他的眼睛。反倒是他一开口找理由瞒我,我还真有可能信。”

    “那你……”

    “所以在他开口找理由骗我之前,我先走了。”

    “……”

    “那你凭什么觉得他在骗你?”

    “直觉。”

    “不想说就不说,搞得好像谁稀罕知道似的,还什么直觉,切!”

    剑灵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以为虞渊涮他玩,怒气冲冲地追着让让离开的方向跑了。

    虞渊站在原地,看雨打落花,零落成泥,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内。

    他确实没有骗剑灵。

    他对于谎言的直觉一向很准,无论面对谁,几乎在对方开口的瞬间,他就隐隐有了对方接下来要说真话还是假话的预感。

    准得可悲。

    *

    接下来几日,虞渊照常生活,日子过得与昭明在时并无什么不同,白天练剑,晚上写符,偶尔因修罗场被传送到昆山各处,吃的瓜比吃的饭还多。

    倒是掌门因他最近过于勤勉,连督学傀儡都找不出什么错处,怀疑虞渊掌握了什么新型摸鱼方式,曾有段时间亲自来监督。

    一连几天观察,确定虞渊切切实实地在努力修炼后,掌门老怀大慰,收回了监督他一年半的督学傀儡。

    只要铲子足够硬,再粘锅的咸鱼也能翻身。

    经此一役,掌门觉得督学傀儡无比有效,大手一挥,决定造福所有弟子,又重新炼制了许多具傀儡安置在苦行峰上,监督所有弟子早课。

    早课内容除了夫子授课外,最重要的一项内容便是打坐。

    打坐冥想对于好动的少年人来说最是枯燥,稍有不慎便易睡着,但随着修为愈高,对功法的理解感悟越深,能便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身心舒畅。

    而判定打坐合不合格的标准其实很简单,冥想使人灵力循环,通体舒畅,睡觉则会……腿麻。

    因此若是打坐完后,谁若是站不起来,便会被督学傀儡揪出,贴身监督三到五日不等,搞得苦行峰上一片愁云惨雾。

    众弟子叫苦不迭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二师兄能忍这玩意儿一年半,着实是个干大事的人。

    时逝如水,昼夜不歇。

    转眼一个月已过,李花落尽,褐色枝头上冒出些许新绿,昭明依旧未归。

    宸光峰上与以往并无不同,只是少了半个人,好像整座山都空了似的。鸟雀啁啾,风过李林,哼的都是同一曲寥落的歌谣。

    入夜时虞渊照常提笔写符,符笔蘸朱砂,于黄符上游走,落笔连贯,一气呵成。

    及至最后一笔落下时,眸光无意扫过被低压在檐下消瘦的弯月,他心里忽然想,原来他上辈子死的时候,昭明一个人生活在宸光峰上,居然是这种感觉啊。

    最后一笔落定,清冷的寂寞满室铺开。

    檐角铜铃被风惹得轻笑,虞渊习惯性在小竹屋阶前续上烛火。

    归客未归,灯花瘦尽,不过又一宵。1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改编自纳兰性德的《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中的“瘦尽灯花又一宵”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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