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不在的第四十五天,  戊时三刻,夜枭啼。

    自督学傀儡遍及苦行峰后,昆山弟子学习热情愈发高涨,  内卷之风盛行,  师兄弟偶然路上碰见,聊天叙话时必谈及“今天督学傀儡跟着你了吗?”,表达祝愿时必加一句“愿你形单影只,  学业顺遂”。

    是夜晚课,今春新开设的修真界简史课夫子抱着一摞厚厚的史籍走进学堂,将书往桌上一放,  重物落地的闷响声将房梁上结网的蜘蛛惊得坠下。

    落到一半,  它才从腹部放出蛛丝一缕,险险将自己吊在半空。

    学堂内的弟子一部分被蜘蛛吸引,  悬着颗心替他提心吊胆,  另一部分人则好奇心旺盛,企图透过堆叠如山的典籍,  一窥其后藏匿的夫子的脸。

    然未见其人,  便先听一声缓慢苍老的音调,像蜘蛛结下的旧蛛网,  布满厚重的时光的灰:

    “老夫是昆山小琅嬛阁的守阁长老,  姓梁,大家叫我梁夫子也好,梁长老也罢,  总之,  从今日起,便由老夫来为大家教授修真界简史,为期,  十年!”

    最后二字如石子投入湖面,台下惨嚎如涟,一圈圈蔓延交织,一浪高过一浪。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琴棋书画倒也罢了,为什么修真界还要学史,我真的是来问道求仙而不是来考状元的吗?”

    一个弟子捂着心口,几欲昏厥。

    “要是人界史书倒也还好,王朝更迭,中间至少还有隔层断代,不过几百年几千年。修真界史有多长我不知道,但这么多还算‘简史’,我真的会记忆错乱,提前痴呆。”

    另一个弟子抓乱头发,双目呆怔。

    “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回家种地放牛。”

    “……”

    梁长老并未理会满室哗然,袖袍下枯瘦的手往上伸,抓起最上面的一本厚书,直接开念:

    “天地未开,宇宙混沌,不生不灭,不净不垢,无始无终;混沌有神,开天辟地,清气上升,其名为天,浊气下沉,其名曰地……”

    “对了。”他慢悠悠念完一小段后忽然一顿,补充道,“本课一旬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十年以内,缺课二十次,小考不合格十次,大考不合格五次者,重修。”

    “老夫不管你们在昆山内什么地位,其他方面有多惊才绝艳,只需牢记一点,就算是你们大师兄,也是修了将近五十年才结课的。当然,有不信邪的,大可以将老夫的话当耳旁风。”

    此言一出,课堂上聒噪的鸭子们纷纷自觉吞哑药,捧着玉简随梁长老声声催人梦的语调认真往下读,全副心神都用来瞪着书上的每一个字,恨不得用诚挚的目光将他们感动出灵性来,有序而自觉地钻进自己脑中。

    所以当虞渊再次消失时,无人发现。

    或许是因为虞渊本身没有什么存在感,也或许是因为他桌案前的书垒得同样高,总之,当眨一下眼后耳畔的朗朗书声变成嘈杂吵闹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因为他上辈子也上过梁长老的修真界简史,知道梁长老有随机抽人考校的习惯。

    彼时他被传送到一颗高大的老榕树上,头顶鸟窝,身披绿叶,身形被层层叠叠的宽大树叶掩映,在夜色之下犹为模糊。

    树下三尺以内声音嘈杂,中气十足的叫骂声惊得他头顶那窝雏鸟不安啼叫。

    最近这声音在虞渊身边出现的频次略高,他几乎一瞬间就听出那是曾骂他废物的张师弟。

    而透过层层枝叶,他还看清张师弟背后一身白衣的赵宿川,以及柳眉微蹙,泪光点点的女主,和俊美挺拔的男主。

    虞渊简直气笑了,这本书是有多缺龙套啊,怎么每次都是他们俩?

    随即想到其他弟子都在被晚课折磨,估计也没那么多时间来当炮灰。

    不对啊,那他们怎么有时间?

    “张师兄,赵师兄,你们误会了,段公子他真的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在湖边崴了脚,他才来扶我的。”

    张师弟道:“师妹啊,你可长点心,此地人迹罕至,又逢夜深人静,正经人谁没事会来这里走动,我看他就是故意的。你以后离这种人远点!”

    不是正经人你俩在这干嘛?

    虞渊将鸟窝从头顶拿下,面无表情地想。

    “要我说还是我们赵师兄这等君子最教人放心。光风霁月,惊才绝艳,就连大师兄见他的第一眼,也夸他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呢。”

    虞渊想,如果张师弟一生只能说三句话,第一句话会用来骂别人,第二句话会用来诋毁虞渊,那第三句一定会留来夸他最敬爱的赵师兄。

    不过这次他彻底没绷住,嘴角微微抽了抽。

    盖因大师兄是个脸盲,从来分不清谁是谁,但他身为一派大师兄,对内是师弟妹们的表率,对外是正道楷模,平时跟随掌门处理门派内外大小事务,自需长袖善舞。

    因此大师兄见到男修时一律夸光风霁月一表人才,见到女修时一律夸仙姿玉貌灵秀逼人。虽用词重复率高,但因表情过于正直坦荡,这么多年从来没谁听出过敷衍,就连路边一条狗经过,都能得他两句真诚夸赞。

    因此拿大师兄说事,实在不怎么有含金量。

    底下的争吵还在继续,但虞渊一心想往回赶,直接抬手布了道隔音结界,随后掏出一枚空白玉牌,手指在其上划出几笔简单纹路。

    玉牌亮起荧蓝光晕,虞渊捏着嗓子,语调瞬间婉转哀怨下来:

    “是执法堂的师兄吗?人家要举报有四名弟子逃课生事,他们吵得好凶,吓坏人家了呜呜。”

    “嗯,对对,就在苦行峰下镜湖旁的大榕树边……什么?人家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也逃课了?呜呜,你冤枉人家,人家就不能是已经结了课的路过师姐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说正经人结了课以后就不会上苦行峰的,学海无涯知道吗?还要人家留名字?那好,人家就告诉你,本仙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哎呀不好,玉牌失灵了!”

    虞渊做作地叫了一声,飞速掐断通讯的同时,将鸟窝重新放好,猫一样轻捷无声地从树上跃下,趁四人全副心神都放在吵架上,默默走远,走出一段距离后,开始朝苦行峰上拔足狂奔。

    深藏功与名。

    在今夜的执法长老赶到前一刻,虞渊恰好猫着腰回到座位上。

    今夜督学傀儡被全部送到炼器峰上重填灵石,因此直到现在都没人发现他悄悄溜走。

    执法长老一双锐利的眼扫过整间学堂,语气威严,一字一句都仿佛敲在弟子们心上:

    “今夜巡夜,共计碰到五名逃课弟子,四名被当场捉住,尚有一名女弟子未曾落网,尔等可曾看见有人出去过?说出她下落者获得一次重修豁免权,道出线索者免一次月度大考。”

    这话一出口,无异于给了免死金牌,再次在竹苑中引起轩然大波。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下左右再一扫,忽然沉默,因为昆山苦行峰上“梅兰竹菊”四个苑里,竹苑居然一个女弟子都没有!

    当然也有自知学渣,倔强不愿放过这次大好机会的弟子,虎视眈眈盯着同窗打量。

    “李师弟,你刚刚是一直在吗?”

    “你什么意思,人长老都说了是个女弟子,女弟子,你怀疑我一个大老爷们做什么!”

    “你说,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你女扮男装?”

    被无端怀疑的李师弟指着自己的胡子,拍案而起,正欲张口,吐沫星子与三字经齐出,喷他个狂风骤雨,便听见执法长老动了动嘴皮,朗声道:

    “然而这名女弟子举报有功,功过相抵,若肯站出来,特此奖励大考豁免权,五次。”

    李师弟将要出口的脏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兰花指一翘,媚眼一甩,眼波流转,娇娇怯怯:

    “奴家……也不是不行,长老您看看我!”

    “长老您看看我们像不像!”

    一群少年人哪里听得这个,顿时全疯了,扭腰的扭腰,勾手的勾手,矫揉造作,群魔乱舞,其中一个更是当众作了飞吻朝执法长老飞去。声音一个赛一个甜,姿态一个比一个娇。

    执法长老仿佛突然从清正书院走进了盘丝洞,眼皮一抽一抽地跳,大喝一声成何体统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多看一眼就能吐出来似的。

    虞渊松了口气,众弟子见执法长老走后,纷纷失望起来:

    “诶,怎么就走了,非要找女弟子不可么,我哪里比女弟子差了。”

    “是啊,这不是歧视吗,他怎么主动对面一定是女弟子。”

    “咳。”

    直到梁长老咳嗽一声,他们这才回神,心不在焉地继续听课。

    虞渊逃过一劫,料想他们翻遍苦行峰也找不出逃课的“女弟子”,刚要舒口气,下一秒便听梁长老叫了他的名字。

    “虞渊。”

    虞渊一口气哽在喉间,不上不下,差点噎死,好半天才站起来,拱手作揖,恭敬道:

    “弟子在。”

    “你可知方才老夫讲到何处了?”

    虞渊……当然不知道。

    他旁边的弟子扭过头来,小声朝他作口型。

    虞渊感激地看他一眼,凭着前世隐约的记忆,嗓音镇静,不疾不徐道:

    “混沌神陨,眸为日月,身化山川,脊骨不倒,擎天支地,神格不灭,不灭……”

    “不灭如何?”

    梁长老的身影隐匿在书堆之后,看不清他脸色,也听不出声音里的情绪。

    虞渊再去看旁边那名弟子,那名弟子也满眼都写着懵,显然还没讲到这里。

    虞渊无法,只能凭着感觉胡乱瞎猜:

    “神格不灭,再生成神。”

    “哦?再生成神?神格虽不灭,但却清善与浊恶分离,你倒是说说,怎么再生成神?”

    虞渊心说您都没讲到这儿,不是故意为难我么?

    看梁长老这样子,大抵是知道他方才不见的事了。只是不知为何,他没向执法长老供出自己。

    他索性放飞自我,根据穿越前的神话随口瞎编:

    “分离了那就生两个,一男一女就做夫妻,两男或两女就做兄弟或姐妹,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叮,您订购的《修真八卦报》已送达,解锁人物——传闻中的大师兄。

    昆山大师兄,姓梁名百岁,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入门前曾是人间某国皇子,因从小命格不好,皇后为他取名百岁,取“长命百岁”之意。

    大师兄一直认为自己的名字很吉祥,直到拜入仙门,踏上修行之旅后,才发现修真界这群人一个一个的命长赛王八,千年万年地活,因此“百岁”这个名字便听起来便不是那么吉利了。

    活到百岁在他们眼里居然算早夭。

    但不知为何,三师弟依旧很羡慕他的名字。

    大师兄也曾好奇过三师弟究竟叫什么,但作为善解人意的好师兄,他一直忍住没问,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漫天星辰默默猜测。

    大师兄知道自己有很严重的脸盲症,但这并不影响他生活,反而练就了一身能靠身形衣裳以及动作分辨人的好本事。

    若是实在认不出来,他还会喊道友,对着别人一顿猛夸,无往不利。

    大师兄对时间的记忆不是很好,时常记错修真界重大事件发生时间,因此一门修真界简史修了五十年才勉强过关。虽然同样姓梁,但梁长老却不会因此徇私,给大师兄放海。

    因他总是所忙,时常见不到人,只能出现在别人口中,因此显得犹为神秘。

    总之,今天对大师兄来说,也是忙碌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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