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被低低压在檐角,  黄澄澄的,像一张吃剩下的大饼。

    虞渊没想到剑灵真的会听他解释,  卡壳片刻后,当即在脑中组织语言。

    然仅仅只是片刻沉默,剑灵却已认定他心虚,身形倏忽向后飘起,足尖在青瓦上落定,恍若占领道德高地,向下方的一人一狐发起嘲讽:

    “好啊,  你犹豫了,  你迟疑了,  你解释不出了,你和这只狐狸精之间果然不清白!”

    虞渊忍无可忍:“你有完没完!”

    “没完,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自己选!”

    红衣小童说完后,  稍一抬手,  周围阴气急增。夜风湿冷,一缕缕寒意如刻毒细丝,直往狐狸的皮毛下钻。仅是片刻,  狐狸便如置身冰湖。

    四方尽是混杂着碎冰的湖水,  他在其中不断下坠,无依无凭,  哆嗦不已。

    冷,太冷了,他看到自己的皮毛上盛开朵朵裂痕般的霜花。

    待肺部空气被挤尽后,狐狸开始剧烈咳嗽,  在水中挥舞四爪,竭尽全力求生。

    然而湖下冰冷空阔,他一直下落,湖底越来越黑,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关键时刻,狐狸又开始儒雅随和地舌灿莲花,骂天骂地,也骂多年前曾咬过他尾巴的狗妖王二蛋。

    骂着骂着,他竟真的又恢复一丝力气,周身微光闪烁,皮毛渐渐褪去,四爪变成人的四肢,开始拼命往上游。

    “咔嚓——”

    剑灵在虞渊胁迫下撤除幻境时打的响指,在狐狸耳中却是自己撞破冰面的声音。

    劫后余生,视线恢复清明,狐狸侧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下意识想抖干净皮毛上的水珠,却发觉自己周身一轻,裸露在外的皮肤白皙光滑,五指也修长。

    “诶?我就知道自己天赋异禀,居然就学会化形了!”

    不顾周围傻眼的二人,他开始沾沾自喜,仰天狂笑。

    而在虞渊与剑灵的视角中,便是那只倒霉狐狸忽然变成一个美少年。

    细眉圆眼,琥珀瞳孔,雪白长发,身披狐裘,一张脸仿若被上天精雕细琢过,抬眸勾唇间尽显单纯幽魅。

    当然,前提是他不张嘴。

    此时对方在笑,从胸腔中散出的笑音十足粗犷,仿佛是能日啖小孩三百斤的老妖怪,再好的脸也救不回来。

    剑灵乍见自己的下马威不仅没让对方吃到苦头,反而帮对方化形,气得跺了跺脚,只是力道略大,直接将虞渊的小木屋顶上踩出一个坑。

    “现在,立刻,马上,带上你的狐狸精给我滚!”

    屋顶被凿穿一个洞,漏下月光几许,剑灵仗着身量娇小,直接从洞里跳回屋中,在虞渊未及反应之前,将门摔得震天响。

    整个小木屋被这动静吓得娇躯微抖,似乎承受不住一切,有些想塌。

    那边狐狸高兴完后,终于讪讪抬起眼,看一眼阖拢的竹门,想到方才的经历,有些怯怯: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

    虞渊从震撼中回神。

    他终于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礼貌踏上台阶,敲了敲门。

    动作与剑灵相比称得上轻柔,毕竟这屋子是他亲手搭的。从原来的风能刮进,雨能漏进,贼能大摇大摆进,一路用阵法和木头修补,到现在的冬暖夏凉稳若泰山,全都是他一点一滴的心血。

    隔了好久,剑灵才将门推开一条小缝,露出半个宝石红的瞳孔,语气不善: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听你狡辩!”

    “不狡辩,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虞渊摇了摇头,忽而脸色一变,“这里是昆山宸光峰,我的屋子,要走也是你走!”

    剑灵一噎,用食指指着他,点了点,气得发抖,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爷跟你还差九十九年零九个月就认识满一百年了,而你居然为了头天在外面刚认识的野狐狸把我扫地出门!好啊,你很好,走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砰——”

    门板差点撞上虞渊鼻尖。

    待门再开时,剑灵已收拾好细软,一溜烟跑远了。

    他身材娇小,背后却背着个比他体型大出八九倍的包袱。随着他的跑动,包袱一颠一颠,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只上下颠簸的硕大圆球下长了两条又细又短的腿,着实引人发笑。

    但虞渊却笑不出来,他往屋内望,只见短短一瞬,李林小屋内恍若遭了贼,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不说,就连他昨晚吃剩的半个苹果都没了,只有月光将屋子填满,照亮此地贫寒。

    虞渊当即大怒,追着上蹿下跳的圆球往李林外跑。

    狐狸刚学会化形,阻拦他不及,在原地瘪了瘪嘴,毕竟是他把对方搞得“家破人离”,只能乖乖在原地等对方回来。

    *

    宸光峰后山,狐狸料想中激烈的追逐战并未发生,剑灵在跑出一段距离后,忽而往漆黑草丛中一钻,只留硕大包袱暴露在外。

    追来的虞渊一眼瞥见此包袱,也放轻脚步,借着行李的遮挡,和剑灵一起蹲在草丛边,看天边一弯残月将自己一点点补满,变回刚烙好的大饼。

    剑灵看着月亮,久违地有了食欲,对被他“抢光家产”的当事人虞渊心平气和道:

    “饿了,有吃的吗?”

    虞渊在储物符里翻了翻,竟真翻出一个地瓜。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肚子听到剑灵说饿,也不甘示弱地饿了,于是他道:

    “一会儿寻一处空旷些的地方,生火烤着吃。先谈正事,你这演技倒是一如既往地不错。”

    只是剧本略微奇怪。

    剑灵开始发作时,虞渊差点没接住戏。

    “好说好说。”剑灵打了个哈欠,捏着鼻子道,

    “你什么时候把那只倒霉狐狸送走,夜云崖出来的东西,绝对不是什么好鸟。”

    夜云崖里开不出小白花,能在里面活下去的外来客都是狠茬。要是不快点把他送走,就得做好被他送走的准备。

    虞渊如今确定,至少讨厌狐狸这一点,剑灵完全是真情流露的。

    知道狐狸的来历后,在回山之前,虞渊便通过血契联系剑灵,要他抽空回来演一出戏。

    “你怀疑对方接近你别有目的?”

    剑灵奚落,“你不是有直觉吗,难道你的直觉没告诉你,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虞渊不以为忤,淡声道,“但人和妖都是复杂的,做一件事的原因和目的通常不只一个。有时候藏头露尾的真话,比彻头彻尾的假话要可怕的多。”

    狐狸的出现过于巧合,一环一环,就像咬合完美的齿轮,运转间看似一切都是偶然,但细细一想,却又每一步都踩着精妙的设计。

    “我怀疑对方是冲你来的。”虞渊想了想,“毕竟我全身上下,也就这把‘我佛慈悲剑’比较值得觊觎。”

    这是虞渊给锈剑新取的名字,锈剑剑刃圆拙,剑尖被磨平,出鞘至今从未伤到过一花一木,叫破伤风之刃明显有些不适合。

    对此剑灵表示强烈反对,但无效,因为他也不记得此剑原来的名字。

    二人寻了个空旷之所,路上虞渊捡起一些枯枝,熟练地生火,将地瓜埋进碳火堆中。

    静静等待的过程,剑灵展开水镜,看化了形的狐狸坐在台阶旁的巨大青石上,白发如雪,正托腮凝望远方,似乎在等虞渊回去。

    迄今为止,他的所有表现都很正常。

    地瓜烤好,微微泛着甜的香气带着钩子,将正往水镜里扔石头的剑灵打动,恶狠狠的目光暂时从狐狸身上撕扯下来,黏上香甜的地瓜。

    “别看了,他就算别有目的,今晚也不会做什么的。”

    虞渊边说边将地瓜一分为二,正要递给剑灵,剑灵却非要去抢他留在手中那一半。

    虞渊轻巧地闪身避过,即使烫得龇牙咧嘴,也坚持在自己那一半上咬一口,强调:

    “干嘛抢我的,我分得很平均。”

    剑灵左右抢夺无果后,捧着自己的一半地瓜生闷气:

    “要是我主人的话,才不会和我抢,他一定会让着我的!”

    半夜一口吃食,慰贴了肠胃,虞渊仔细回忆了一下梦中一主一剑灵为了多抢一口吃的,打得死去活来,又是揪头发又是挠脸的友好谦让表现,以及为究竟谁吃得更多吵得不可开交的画面,微笑诡秘。

    “你主人什么样?”他问。

    毕竟剑灵说过,他已经不记得了。

    剑灵嘴硬:“他在我心中永远强大磊落……”

    会为了躲追杀苟苟祟祟。

    “温柔和善。”

    为一口吃的灭一个鬼王。

    “尊贵优雅。”

    松土种花熟到飞起,累了就往地上一坐,随意得紧。

    “和你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篝火跳动,剑灵憧憬完那个早在自己记忆中被磨平消逝的旧主后,还不忘拉踩一番虞渊。

    虞渊边憋笑边啃地瓜,差点没哽得厥过去。

    面对剑灵狐疑的眼神,他立马正色道:

    “吃饱了就该干正事了。”

    “还有什么正事?”剑灵不解。

    “待会儿你会因为我带回一只狐狸精,半夜越想越气,把我屋子烧了。”

    “真烧?”剑灵立马反应过来虞渊为何要求他打包那一大包行李,不解道,

    “烧了你住哪儿?”

    虞渊打了个哈欠,他让剑灵闹这么一出,目标本就不是狐狸。

    他抬手将水镜上狐狸托腮的画面抹去,一阵涟漪震荡后,镜面上浮现出另一张熟悉的脸:

    “当然是,去投奔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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