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河转,  人间帘幕垂。

    白溺坐在青石之上,白发如绸,  发尾倾泻于地,在月光下泛起软和的银光。

    四月春暮,林莺不啼,蝉声已起,夜间的凉意被暑气中和大半,但他依旧将身上的狐裘紧了紧,冰湖幻境中垂死的挣扎与刻骨寒冷至今让他心有余悸。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早已跑得没影,  只偶尔三两声对骂叫嚣在宸光峰上方回荡,  蝉噪愈急,  将人吵得不得安睡。

    白溺托着腮,心里不由得想到此次出夜云崖前,姨奶奶交代的任务。

    他自以为此处出行瞒得天衣无缝,却还是在好不容易找到的封印裂缝前见到了姨奶奶。

    雪青纱裙,乌发雪肤,  眸若秋水,  手上总提着一盏宫灯,全无一点魅态,看上去不像狐狸,  倒像玉洁冰清的仙子。

    因为这份不像,  即使她再温柔端庄,将白溺从人间带到夜云崖庇护,  白溺也总有点怕她,尽管他知道这份怕莫名其妙。

    那时姨奶奶伸手轻轻托起白溺的下巴,语气伤感,唇边的笑意却不散:

    “我大费周章将你从人间带往夜云崖,  辛辛苦苦养你到这般大,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

    白溺心头愧疚惶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夜云崖不是人待的地方,尽管有人庇护,但弱肉强食依旧是那里的铁则。他与姨奶奶见面不多,自被带入夜云崖后,也不过说过两三次话,在白溺心中,只有哥哥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想回人间找哥哥,寻找封印裂痕不是一天两天了,近日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却被姨奶奶逮个正着。

    “罢了,你始终不是夜云崖的人,总不可能让你和我一样,一辈子守在这里。”

    传世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是你姨奶奶,若你想走,我也不会强求你。”

    白溺隐约动容,却听传世又叹道:

    “你且记住,若想找到你哥哥,一路往昆山走,说不定能找到那个诛妖师。只是你在入夜云崖时留下一缕魂魄,若私自离开,一旦被发现便是罪无可恕,无论去到哪里,都会有人顺着这缕魂魄追杀你,直到将你就地正法。此后就算找到你哥哥,后半生也永无宁日。”

    白溺能在夜云崖活下来,虽然实力不够,但绝对不蠢,知道传世愿意费唇舌与他说这些,一定有办法救他,闻言立刻跪下给传世磕了个头,高声道:

    “请姨奶奶救我一命!”

    长长的沉默后,女子轻柔空灵的嗓音终于再次响起:

    “近日夜云崖内被盗走了一把剑,也在昆山中,如若可以,你将它带回来,功过相抵,此后天高海阔,任你逍遥,与夜云崖再无瓜葛。只是我希望它回来时,还是无主之物。”

    说罢,她掌心凝出一把柳叶形状的弯曲利刃,五指一松,便落到白溺面前的地上。

    “姨奶奶……”

    白溺被此刃上的凶煞之气吓得后退两步,第一眼看时他便知道,这是一把用来杀人的凶器,刀刃不长却足够锋利,长度刚好够刺穿心脏,适合出其不意的暗杀,且专杀亲近不设防之人。

    传世却道:

    “别怕,只是给你防身而已。”

    说完她便翩然离去,只留白溺看着地上的匕首,怔怔难言。

    他离开夜云崖那日,传世同他说过的话比待在夜云崖的十年加起来都多。

    这让白溺很难不去想,他找了十年,为什么恰好在剑失踪后便找到裂缝,又在出逃当天遇到传世?这一切都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然而想到一半他便不再想了,故意又如何,对方对他十年庇护之恩不是假的,他不得不按照对方的说法去搏一线生机也不是假的。

    自由的代价只是杀个人而已,人杀了那么多妖,他这么做不过一报还一报,有何不可?

    他手上妖力淡淡运转,与传世留给他的隐秘窃听符相连。先前扒虞渊小腿时,白溺将它留在虞渊衣摆上。

    窃听符生效,他听见了虞渊对他的怀疑,以及剑灵一句“要是我主人的话才不会跟我抢”。

    白溺错愕,他们都住在一起了,虞渊竟不是剑灵的主人吗?那他的灵宠契约岂不是绑错人了!

    他愣神片刻,错过一些内容,再凝神往后听,便听到剑灵赞美其主人的一系列形容词,确实与虞渊一个也不符。

    白溺眼神空白,那他的主人究竟是哪个,他要杀的究竟是谁啊!

    前方树影翕动,枝叶在摩挲间乱颤,窃听符已燃尽,白溺连忙调整好面上表情,对举着火把背着行囊往这边跑的剑灵露出一个笑。

    他人形时生得雌雄莫辨,这一笑更是颠倒众生,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该心旌动摇。

    但剑灵却一点不领情,恶狠狠剜他一眼后,手上火把一甩,燃烧的木桩旋转着燎过他侧边白毛,引燃木头搭成的小屋。

    剑灵见此,一边鼓掌一边大笑,艳红瞳孔间尽是满满的恶意:

    “我让你带狐狸精,让你赶我走,现在好了,烧没了,大家都别住了,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快活!”

    “我跟你拼了!”

    身后虞渊抱着水桶,不救火,直朝剑灵身上泼,将他嚣张的气焰悉数浇灭。

    小木屋周围有隔绝阵法,很好地阻止了火势往周围蔓延,湿哒哒的剑灵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地上的泥往虞渊脸上丢,虞渊也丝毫不客气,躲闪的同时掏出纸唢呐,长吸一口气后开始演奏,对在场除他以外的所有人进行无差别精神折磨。

    唢呐一响,有一瞬间,白溺以为自己即将超脱,魂魄恨不得抛弃身体,逃离这个危险的世界。

    “别吹了!”尽管知道他们是在做戏,但他还是被这刺耳噪声打击,最终捂着耳朵加入战斗。

    待到天明时分,整个小木屋已经化为一片废墟。而与宸光峰隔云海相望的归栖峰上,仙鹤穿云而过时的清唳将峰上谷中一间间排列整齐的房子唤醒。

    河谷上游,紫藤花树缠绕的小院前,赵宿川此时已穿戴整齐。他对着镜子理了理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袍,将面色上那点阴郁藏起来,化作如霜雪般的凛冽。

    他将佩剑悬在腰间,拿起桌上的酒壶饮了一口,腰间银燕子随他动作,轻轻摇晃,反射雪一样明亮的光。

    近几日凡见过他的师兄弟都说,赵师兄修为精进后,愈发有昭明尊者当年风范。

    赵宿川闻此面上不显,但心里却无比得意。

    昭明尊者素来行踪不定,自己平常基本没有机会见他。但此次登榜大会热闹隆重至此,他身为门派长老却一定会出席。

    赵宿川无比期待登榜大会到来,甚至准备好了要在大会上挑战虞渊。

    只要他能打压虞渊出尽风头,一定能引来尊者注意。而那时尊者也会发现,赵宿川出招的方式,包括仪态打扮都与自己无比相像,恍若一个年轻版的自己。

    没有人乍见到一个年轻时自己无比相像的人时不会心感慨,多加留意关注,到时候待他问起,赵宿川便可趁机表明自己对尊者的仰慕,留下深刻印象。

    故而在一个月前,他便开始有意模仿昭明。

    昭明喜穿白衣,赵宿川便白袍广袖,仙气飘飘;他好美酒,赵宿川便收集天下名酿,每日品鉴,以期能和尊者有共同话题;他性情清冷,赵宿川便不再微笑,周身气质慢慢转冷,如雪山孤莲……

    他看着镜中连表情和下意识的小动作都与昭明无比相像的自己,似乎已经想到在登榜大会上尊者点他问话的情形。

    与宸光峰上那个又懒又馋的徒弟相比,自己和他明显才算得上一类人。

    他注意到自己在笑,又立马收敛笑容,拿上酒壶正要出门练剑时,小院前的大门立刻被人叩响。

    “笃笃笃——”

    敲门声不紧不慢,每响三次便顿一次,很有韵律,赵宿川推开院门,便对上三张明晃晃的笑脸,以及他们身后将院门塞满的行李。

    “赵师弟好。”

    当先的少年桃花眼半弯,眉目俊秀,唇畔笑意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而赵宿川也在短暂的错愕后,不动声色打量另外两人,一个红发红眸的小孩,一个白衣白发的美少年,没搞懂这是什么状况:

    “二师兄这是?”

    “是这样的。”虞渊乍见赵宿川,恍惚间还以为看到了昭明,待仔细看后,只觉得赵宿川面上矫饰出的高冷略微奇怪,

    “昨夜剑灵与灵宠闹脾气,将家给拆了,现在我们三人无处可去。我左思右想,忽然想到赵师弟你为人和善,急公好义,又多次在外面替我说话,故而前来打扰一段时日,不知赵师弟意下如何?”

    赵宿川当即要找借口委婉拒绝。

    却见虞渊又道:

    “师弟要是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近来临近登榜大会,事务繁多,此处地势低洼,气候宜人,我也可以带着他们露天席地过一段时间,赵师弟千万不要觉得为难。”

    他一番话说完,剑灵和白溺便立刻反应过来,敛了笑意,一个抱着他的大腿大声嚎啕:

    “主人不要啊,我好饿,饿得四肢无力头昏眼花,好想吃一点,嗝,东西啊!”

    另一个一双含情眼盯着赵宿川,不胜娇弱地悄悄抹眼泪:

    “老子……啊呸,人家好冷,好想找一间屋子避避风啊呜呜。”

    归栖峰乃内门弟子住宿之所,临近小院的其他人弟子被此番动静吸引,过往间往此地投来好奇一瞥,其中一些干脆驻足打望,一个个化身月下瓜田里的猹,虽不知前因后果,但早早通知关系好的师兄弟前来一道观望。

    而虞渊面上已经挂起十分勉强的笑容,微微垂眸,神色间却是掩不住的失落与疲惫,每路过一个弟子,他便强笑一次:

    “是我一厢情愿了,赵师弟为人端方持重,又素来与人为善,还多次在人前为我讲话,说要报我两次救命之恩,如此君子,我此番上门投奔,他不好意思拒绝我,倒显得我像个挟恩图报的小人……唉,大家散了,不关赵师弟的事,是我不好,打扰他了。”

    赵宿川眼皮一跳,这招可不就是他当初暗示虞渊走后门时用的吗?

    周遭议论纷纷,虞渊悲怆转头,吩咐道:

    “白溺,小剑灵,咱们在这儿搭个棚暂住,能挡雨就行。”

    样貌只有七八岁的剑灵抱着一截木头,蹒跚往这边走,白溺初化人形,手脚还不协调,没走几步就被地上碎石绊倒,摔出一身伤痕。

    有弟子看不下去,朝这边高声喊道:

    “二师兄,既然赵师兄不愿意收留你,不如暂时先住在我的小院,我的院子就在峰顶上,够大也够宽敞!”

    “是啊二师兄,你救了我两次,我还未报救命之恩呢!我就住在前面的花溪水榭,一年四季风景如画,适宜消暑!”

    “赵师兄平日不是挺好的吗,怎么这样啊。”

    “他会不会是针对二师兄啊,昆山上下不是一直有传言,二师兄抢了赵师兄拜师的机会吗?越传越离谱,二师兄为人又低调,我曾以为他是什么纨绔嚣张的妖魔鬼怪,如今看不也不似传闻那般么?”

    “啊,原来是夙有积怨啊,被世人如此诋毁诽谤二师兄也不在乎,是我等之不如也,只是赵师兄是怎么了,平素里对二师兄多有推崇,常为他说好话,一心要报恩,如今却连暂住都不让?”

    “之前不会一直是装的。”

    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算大,却恰好能被修者敏锐的耳朵听见。

    赵宿川面上的笑容愈发难看,被压在眼底的阴沉呼之欲出,但他还是维持了良好涵养,温声道:

    “二师兄这是哪里的话,你遭难后第一时间能想到我,师弟高兴还来不及呢,方才只是过于激动,不知该如何反应,让师兄与众位师兄弟误会,赵某在此赔礼,师兄快快请进。”

    说罢将木门推开,让出半个人的身位邀请虞渊进去。

    虞渊面上全是惊喜之色,拉住赵宿川的手不断摇晃,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

    “我就知道赵师弟可堪为友,一场误会而已,大伙散了罢!”

    待众弟子散去后,剑灵将木头一扔,白溺从地上爬起,手脚麻利地将行李搬进小院,占领屋子三间,速度之快,看得赵宿川一再傻眼。

    收拾妥当后,虞渊出门练剑,路上遇见段成璧,还亲切友好地与他打了个招呼。在听说虞渊暂住赵宿川院中时,段成璧笑容满面地表示要去串门,虞渊欣然同意。

    二人友好分别后,虞渊想到段成璧如今表现出的活泼开朗的模样,与印象中冷酷邪魅的魔尊相去甚远,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段成璧自与他擦肩而过后,也收了脸上的笑,眸间情绪翻涌,晦暗不明。

    他走到花溪旁,取出木桶打水,对藏在茂密藤花下的一抹影子道:

    “近期包括登榜大会,若没有我的命令,便暂时按兵不动。”

    影子声音低哑,由于刻意伪装,不辨男女:“帝尊大人的吩咐是,要您在离开前,配合我等将昆山闹个天翻地覆,在战前让仙盟元气大伤。”

    段成璧盯着湖中一身白衣的自己的倒影,唇角弧度讽刺:

    “你以为昆山第一大派的名号是白得的,连被人盯上都浑然不知的蠢货。”

    影子呼吸略微一乱,反驳道:

    “属下在昆山多年潜伏,小心谨慎,绝无被发现的可能,请尊上放心!”

    “既然如此,那说说你们的计划。”

    段成璧没再多言,他一向欣赏聪明人,但对于自作聪明的人却懒得劝诫一句。

    反正这些人是魔帝的爪牙,和他从来不是一条心,折了也便折了。

    他打完水后,看着满山姹紫嫣红的藤花随水飘零,绿意不歇,每日晨钟暮鼓,倒是个修行的好地方。只可惜他从来不属于这里,短暂做了一场无知觉的梦,清醒后还是要回到属于他的人间,残酷又真实。

    他拎着水桶,踩着暖融融的日光回到住处,将门掩上,所有的光线顷刻被隔绝。屋中已有人等候他多时,阴谋与悖逆齐聚,污浊又残酷,这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而赵宿川的紫藤小院中,剑灵嗑着瓜子,晒着太阳,一副惬意十足的表现。白溺坐在他旁边,琥珀色瞳孔滴溜溜看他,心里反复组织语言,想隐晦打听他的主人到底是谁。

    “你说赵宿川那家伙去哪儿了,不是说给我们买些吃的回来吗,怎么出去那么久?”

    “笃笃笃——”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轻叩铜锁的声音,剑灵扬了扬下巴,示意白溺去开门。

    白溺怕被他收拾,连脏话都不敢骂,小媳妇似的被支使得团团转。

    门推开,回来的却不是赵宿川,白溺对上一张平凡的含笑面孔,来人嗓音温和清澈,礼貌问好后,便道:

    “打扰了,请问虞师兄是暂住此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小贴示:

    现实不是仙侠世界,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哦。

    各位小可爱平时也要注意消防安全,用电安全,爱你们哦~

    另:谁是内奸无奖竞猜正式开始,请小可爱们把怀疑对象打在评论区,温馨提示,内奸在过往章节出场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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