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种种在脑海中汇聚成凌乱的线, 虞渊压下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抓住一个线头慢慢将其厘清。
他是虞渊,昆山派二师兄, 白衣剑神昭明唯一的徒弟, 九流仙侠霸总文里一个没有存在感的路人甲。在穿书后他除了离奇重生过一次以及倒霉了亿点点外,完全可以称得上平平无奇。
而在穿书前, 他……
“喂。”身边个子矮矮的谢流景见他愣神, 跑过来拉了一下虞渊的袖子, 婴儿肥的脸上满是做作的深沉,
“虽说你打扮的不像好人,但要我相信你是神灵也不是不行。”
他侧过头去,说话的间隙却一直拿眼睛偷瞄虞渊。
俗话说岁看大,虞渊回神, 眼见这张幼年圆润版的脸上露出和成年狗师父如出一辙的欠揍表情, 不由拳头发痒:
“除非?”
谢流景没想到此人如此上道, 立马兴冲冲暴露目的:
“除非你能在我娘回来之前帮我把功课全部完成。”
“否则?”
“否则我就大叫救命, 说这里有怪哥哥拐卖小孩, 让我爹来收拾你。”
“……”
一片长久的沉默中,粉嫩桃瓣悠悠从二人眼前划过,就在谢流景笃定眼前这个人会拒绝他的无理要求时, 虞渊走到他的位置上坐下,提笔蘸墨,笑眯眯问:
“默写《基础炼气诀》是吧?”
谢流景点了点头,迈着短腿跑到书桌旁边强调:“字迹……”
话未说完, 便见笔尖落于宣纸之上,墨渍晕开,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鬼画桃符。
谢流景长舒一口气, 老气横秋地拍拍虞渊的肩膀,一副“我看好你”的模样,随后绕着桃树爬上爬下,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虞渊写字的间隙,在袖口摸了摸。好在换了身皮肤后,银燕还在身上。
他将银燕吊坠置于宣纸之上,遗憾的是被称作钥匙的银燕并未发出一道白光后将璇玑天境重新开启,也未化作活物自主为他引路。
它待在纸上一动不动,除了样式实在精美外,看不出什么不同,也不知该如何使用。
虞渊又对着银燕摆弄片刻,终于还是麻了爪子,决定亲自去问谢榭。
帮小师父写完今天的功课后,虞渊伸了个懒腰,连哄带骗地说服小师父一定在他爹面前帮自己美言几句。
饶是如此,一路上虞渊仍然绞尽脑汁地组织措辞。自己身为外来之人,莫名其妙出现在桃林中,蓄意接近对方的孩子,还要对方告诉他有关璇玑天境的秘密,怎么想都很可疑。
他自问自己要是某一天碰到这种情况,轻则将对方扫地出门,重则将对方吊起来打天夜再扫地出门。
谢榭虽然心善,但也不是傻。自己该如何表明身份,开口劝说,才能显得不那么脑子有病,唐突冒昧呢?
思考的工夫,谢流景已经带着虞渊来到桃林深处的小木屋前,谢榭正坐在凳子前做木工。
他袖口卷起,姿态娴熟,手上全是木屑,全无一点修道之人的高洁姿态,却显得和善可亲。当抬眼看到自家倒霉儿子身后的虞渊时,他愣了愣,随即笑问:
“在下谢榭,敢问阁下是?”
虞渊拼命告诉自己要端庄要克制,千万不要把人吓到。
他两步上前抓住谢榭的双手,拼命摇晃:
“师祖啊,能在这里见到你太好了,您快救救您唯一的徒孙吧!”
谢榭被嚇得后退一步,甩了甩,没将人甩开,无奈道:
“那个,徒孙啊,你冷静,细细说来,能帮你的我一定帮,先松开在下好不好?”
说罢又对谢流景挥手:“爹现在有事,你自己一边玩去。”
谢流景在一旁磨磨蹭蹭,谢榭再道:
“要么就留下来,爹再考校你一番。”
这次谢流景溜得飞快,转瞬间就如同撒欢的兔崽子般不见了踪影。
待谢流景离开后,谢榭将自己正在做的木雕安放好,听虞渊讲完前因后果后,感慨地捂脸望天:
“原来如此,这里只是光阴河中的一个片段,我已经死去很久了。”
虞渊讶异抬眼,怀疑对方手握剧本还跳了戏:“师祖,我明明还没有讲到这里。”
“从你说你是我徒孙开始,我便已然猜到了。”谢榭淡然地捧起一杯茶,看上去接受良好,态度豁达,
“光阴河乃我一手构建,其中包含了我大量的记忆和传承,按理说就像做梦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一般,光阴河中的‘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意识到这里不是现实。但是……”
他说到这里时叹了口气,眼里闪过如雪的寂寞:“谁让我是谢榭呢,果真天妒英才啊。”
虞渊:“……”怎么办好想揍他。
“对了徒孙,你来这里是想问我什么问题?”
“敢问师祖银燕的使用方法,以及该如何利用它开启璇玑天境?”
“不知道。”
虞渊瞪大眼:“师祖别开玩笑,您自己造的您能不知道?”
谢榭耸了耸肩,回答相当淡定:
“如果我是现实中活着的‘谢榭’,我能告诉并教会你破开璇玑天境的一百种方法;但很抱歉,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光阴河中的一个片段,在现在的时光里,我只能告诉你你那倒霉师父每天都只吃零嘴不吃饭,一炷香里能找好个借口不写功课,我现在正忙着每日与他斗智斗勇,连为璇玑天境打造御敌大阵的想法都没有,更遑论告诉你钥匙怎么用。”
“要不你出去后再往光阴河的下游走两步,问问那时的‘谢榭’?”
“……”
虽然不知道自己手腕上的锁链为何消失,但保不齐段成璧不会在自己进入的漩涡前蹲守,万一自己一出去就与他打个照面,他还能有命在?
但总是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
虞渊陷入两难。
谢榭似乎看出他的难处,饶有兴致地问:
“你说的那个魔尊,他有多厉害?正好我现在有空,可以教你几招。”
……
如血残阳彻底跌落山间,虞渊被带往远离木屋的桃林,从谢榭处“简单”学了几招后,感觉自己膨胀到了极点,随时可以拳打段成璧,脚踢重奕。
当然,打不打得过另说。
谢榭一脸平静地问他:“我死了之后,燕燕和流景过得还好吗?”
“我成为师父徒弟的时候,师祖母已经故去多年了。”
见谢榭不说话,虞渊又试探着问,
“您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师父吗?”
“如果可以,你出去以后便告诉他,这世上无奈太多,莫要轻易去恨,我和他娘对他所求不多,只一样好好活着便足够了。”
他话音刚落,亮起澄澄烛光的小木屋内陡然传出一声女子咆哮:
“行啊,谢流景你长本事了,让你默写《基础炼气诀》,你居然敢夹带私货嘲讽你娘,‘一气化清,流景很伤心,丹田蕴灵气,阿娘总生气’,我现在确实很生气,是时候也该让你伤心伤心了。”
“呜哇,娘别拿扫帚,那些不是流景写的,是桃树上的神灵帮流景写的!”
“还敢找人代写?看打!”
“……”
谢榭干笑解释:“虽然燕燕有时对流景稍显严厉,但这不也是拳拳慈母心么……”
“爹,爹——谢榭快来救流景,万一流景被娘打死了你就是没人要的野爹了呜呜哇!”
“好了,天色渐晚,就不留你用饭了,徒孙。”
谢榭与他挥手作别,临进屋前,顺手拎起了窗前的鸡毛掸子。
*
金色漩涡出现在眼前,虞渊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桃林中的小木屋,天上孤星寥寥,屋中灯火融融,一家人的影子在纸窗前逐次流转,鸡飞狗跳。
谢榭又恢复成那个一无所知的谢榭,全神贯注地陪妻子和儿子肆意玩闹。
对别人来说,这只是光阴长河中一段早已逝去的旧忆,对他来说,这样的时光却是他的当下,他的现实,这里有他的全部。
他眼中的真实是别人眼中的虚幻,与他又有和干系?
屋内笑声摇动灯火,虞渊手中捏紧在谢榭指导下做出的金色机关球,重新踏入金色漩涡。
光阴长河之中,段成璧不知为何已然离开,虞渊准备用来对付他的东西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他在长河中一个漩涡一个漩涡地翻找,终于找到了在璇玑天境中造出御敌大阵的谢榭。
那时谢榭眼神依旧温和清澈,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压不住的疲惫。虞渊到时,他正身处一个洞府之间,昼夜不歇地改着阵图。
散落纸张上画着的山河城镇走势布局,正是中州云崖镇的雏形。
无论是哪个谢榭见到虞渊到来都没有表露过分震惊,他好像天生如此,能包容见过的一切离奇的事物。
谢榭让虞渊自己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坐下,与他对谈:
“徒孙你来得凑巧,要是再晚半个时辰,我就要启程去中州了。”
虞渊从修真界简史上知道,这一年中州与鬼界交界处裂开一条永远合不上的缝,群鬼爬到人间肆虐,万民流离,整座中州已沦为焦土。若非云崖镇出现,中州只会沦为人鬼交战的战场,需要拿源源不断的人命去堵这个窟窿。
而光阴长河再往后便没了漩涡,谢榭死在云崖镇建成的这一年。
“一定要亲自去吗?”尽管知道这只是一段过去的时光,再如何干预都只是徒劳,但虞渊还是苍白发问。
如果谢榭没有死的话,师父现在或许就不是孤家寡人了,他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阵法一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没有我,云崖镇造不成,所以我必须去。话说你这么问,不会是云崖镇没建成,还把我反噬死了吧?不可能啊,我改良了百多版,只有这版最贴近中州地脉走势,最有可能成功……”
“师祖,云崖镇建成了,但你还是死了。”
“是仙盟哪个鼠辈?在下既不要名也不要利,只想干完这票金盆洗手带燕燕和流景回关外,他犯得着这么缺德还卸磨杀驴么!”
谢榭怒拍桌子,一脸不忿。
“大概率,是重奕吧。”
虞渊斟酌回答。
谢榭的表情凝滞了一瞬,像是不敢相信,随即又像是被抽干所有情绪和力气般瘫倒在地。
他凝视着虚空中的一个小点,忽然道:
“徒孙,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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