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仙盟还未成立时,人间有一个大派,名叫凌云宗。”
多数故事都以俗套的“很久以前”开头, 泛着黄染着灰, 即使叙述者的语调再平静,也不免给人一种遥远得触不可及的感伤,
“凌云宗内有一位姓谢的仙子, 喜四方游历, 惩恶扬善, 她在游历人间时从洪水中救下一个婴儿,怜他孤苦无依,便收他为徒,带在身边亲自抚养。婴儿身世无从考据, 也就随了她的姓氏。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 师父是全天下最温柔, 最善良的人。”
“在他两岁时, 一向独来独往的师父身边多了个结伴斩妖除魔的男人。那个人一开始因为误会很讨厌师父, 后来在慢慢的相处里喜欢上师父,却误以为他是师父的私生子,一直不待见他。后来师父因宗门传召离开一段时日, 那人怕和师父断了联系,便自告奋勇替她代为照看徒弟。”
“他跟着男人过了整整一年,男人每日笨拙地给他梳头穿衣,手忙脚乱地做饭给他吃, 还要一脸嫌弃地唱歌哄他睡觉,样子狼狈又滑稽。他也意识到男人就是只纸老虎,渐渐不再怕他, 开始叫他叔叔。”
“一年之后,师父回来了。男人同师父表明心迹,成了师父的未婚夫。”
谢榭说到这里时,笑得眼里都冒出了泪花,
“你不知道,他选择的表白地点是荷花池边,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我师父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转身就走,然后他开始大声了,但还是结巴,说完之后,还没等师父回头,他自觉无地自容,一头栽进荷花池里了哈哈哈。”
“没错,徒孙,我现在给你讲的,就是我从前的故事。”
谢榭伸了个懒腰。
虞渊却预感到什么,沉默片刻后艰涩发问:
“那个男人……”
“不错,正是重奕,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谢榭说到这里时,激昂的语气忽然垮了下去,他揉着自己的眉心,神色空茫,
“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故事的开篇和发展都是好的,每个人投入的感情也不是假的,好像谁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一个不可挽回的结局呢?重叔……重奕他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
虞渊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保持沉默。
谢榭的讲述还在继续:
“之后那段日子,大抵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光。直到第一次仙魔大战爆发,重奕在仙门中的地位节节攀升,从那时开始,他有了创立仙盟的想法。创立仙盟当然不是什么坏事,我师父自然支持。可是忽然有一天,仙门中传出重奕与别的仙子大婚的消息,婚后重奕成了仙盟盟主,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放弃关外之地,将魔族主力全部吸引到关外,再由仙盟修士直捣黄龙,杀魔帝取胜。为了迷惑魔族视线,整个关外的百姓都没有迁移,他们全都要作为仙盟取胜的牺牲品。
我再见到师父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她说她甩了重奕,临走前还捅了他三剑,往他脸上揍了两拳。
她说,谢榭啊,凌云宗从明日起迁宗关外,以后关外由我们来守。你知道吗,在此之前,她被誉为仙门中最有可能得道飞升的修士,但她却说,修道之人,若连自己的心这关都过不去,还成什么大道?这几乎是一个必死的局,无论谁去都只有陪葬的份,但……”
谢榭说到这里,骄傲地笑了,声音却逐渐哽咽,
“凌云宗守住了关外,未让魔族染指人间大地一毫,伤我黎民一分。”
尽管付出的代价是满门上下牺牲殆尽,只剩下一个七岁幼童和古稀老妇。
仙盟大获全胜那日,重奕声望登顶,谢榭永远失去了他的师父。十四州张灯结彩,关外黄沙漫天,他在漫天风沙里拿着铲子,和门派里唯一剩下的张嬷嬷一起将那些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师兄师姐,师叔师伯们下葬。
昔日鲜活吵闹的一张张面孔,化为眼前沉默挺立的墓碑。
在他懵懂地吵着要见师父时,七旬老妇一把抱住他,泣不成声:
“谢榭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凌云宗唯一的传人了。你要记住他们,带着他们的期望,好好活着,不要让凌云宗的传承就此断绝。”
门派传承皆系一人之身,从这一天起,谢榭一面苦学一面在关外弘扬道法。
他学有所成那日,张嬷嬷很高兴,给他做了一大桌子菜,第二日将头倚在凌云宗墓地的一块墓碑前,面上含着笑,再也没有醒来。
安葬完张嬷嬷后,他决定回中州一趟。一方面为继续将凌云宗绝学传承发扬,一方面为身死他乡的同门们看看故土,实现他们的心愿,当然他还有一点小心思,就是找到重奕,二话不说替师父打他一顿,再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穿着一身灰仆仆的道袍,牵着一匹瘦马从关外出发。瘦马的背上驮着两箱行李,一箱是凌云宗的典籍绝学,另一箱装满同门们在大战前夕,许下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愿望。他们如今安睡在关外黄土之下,也就只好由他代为实现了。
夕阳西下,瘦马驮起两个沉甸甸的箱子,一步一个脚印向中州出发。
他一路弘扬道法,洗刷不平,用师父教他的道理和本事,做着师父曾经做的事。
然后他遇见了他的妻子,有了她和流景,他便不再是孤单一人。
“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问过重奕,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师父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估计死的时候太仓促,也来不及开口问,如果你遇见他的话,能不能帮我……”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的,师祖。”虞渊吸了吸鼻子,凝重点头。
谢榭不解:“我都还没说,你知道什么了?”
“我会帮你问一问他……”
“不是。”谢榭挠了挠头,声音慷慨激昂,
“你就帮我问他一句,在下是否上辈子挖过他的祖坟亦或是无意之中辱过他的先人,否则他为何可着我们姓谢的一家三代祸害?他个老不羞居然真做得出来,说他是活阎王都感觉是夸他了,阎王身上都得纹个他……”
虞渊眼睁睁看着谢榭舌灿莲花了半个时辰,最后稳重一笑:
“在下平时不这样的。”
虞渊当然是选择相信了。
“将银燕置于光阴长河尽头,阵法可破。徒孙,我这就要走了,再会。”
谢榭的身影逆着光缓缓走出洞府,哪怕知道前路艰险,依旧义无反顾,不曾迟疑一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人间正是有了这些前仆后继的执着之人,才有如今之太平。
虞渊背对他走出光阴长河,涉水而上,将银燕置于长河尽头。河水骤然分流,淌过璇玑天境每一片土地,有人看着淌过的河水,似有所感,激动地跳起来:
“是谢阵师和燕姑娘吧,他们已经好久没来过璇玑天境了。”
“还有小流景,姨姨可想死他了。”
“行了行了,今天咱们两村也别争地盘了,拉他们一家三口好好聚聚。”
“……”
璇玑天境大门重开,立刻有长老化作流光冲了进去,段成璧则趁机逃出。
重奕看在眼里,却并未有所动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去光阴河里,将谢榭所著的阵法典籍取出来。
人魔战事又将再起,他需要赶在开战之前,在人间十四州打造出一套抵御魔族的大阵。这是在他寿元将尽之前,能为仙盟做的最后一点事。
哪怕手段卑劣,灭绝人性;哪怕众叛亲离,万人唾骂。
他这一生牺牲了太多东西,心爱的姑娘,敬慕他的女儿,以及直到临死前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杀他的谢榭,唯一活着的亲人也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他将自己彻彻底底地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但他至少对得起仙盟,对得起天下。
他撑起了仙盟,救了人间,哪怕牺牲少数换取多数;他维持了仙盟的稳定,避免战乱分歧殃及世人,哪怕是靠女儿铲除异己;他为仙盟的利益杀了谢榭,哪怕自己也曾将他视如己出。
世间确实需要如谢榭这样的人,但如何离得开他?
他是重奕,仙盟盟主,他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问心有愧。
他问心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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