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与长生烛的异彩打在寝殿的金雕玉柱之上, 光彩煌煌分不清殿外是白昼亦或黑夜。
未昀城一如既往地不见天日,但位高权重者总善于征敛财力物力将环境改造得适于自己。宫殿建得太高,便视下方苟且求生之魔为蝼蚁;足不出户, 便当被风送进来的哭嚎是乐章。
魔尊天然厌倦这样的日子, 因为他曾经也是艰难求生的蝼蚁中的一员。
身后魔仆悄无声息入殿, 朝他行礼。
魔尊支着额头问:“不怕引人怀疑?”
魔仆答:“整个未昀城都知道公主倾慕于您,甚至还为您挡了一剑,她第一时间来关心您的伤势很合理。”
“她让你来干什么?”
“您就不问一下公主的伤势?”
“她若是让你来说这些废话的,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魔尊蹙了蹙眉。他自问还算了解凌晚晚, 虽说一者是合作伙伴, 但若真是能危及性命的伤,她把自己推出去挡的可能性都比为自己挡的大。说不定陌浮沉还是她引来的, 只为诈出魔帝是否派人暗中监视,让一人彻底沦至险境, 卸下魔帝心防。
“公主要属下告诉您一声,她三番五次拖您后腿的行为令陛下很是满意, 陛下未曾对您起疑,并已将您的势力悉数交由她来掌管。接下来您安心养伤, 一切交给她便好。”
在未昀城中,每个人都必须按照自己的人设活下去。魔尊想活下来就必须对魔帝俯首, 给他当狗;凌晚晚想要活下来, 就必须足够蠢,不断掣肘段成璧。
魔帝最宠爱的小公主,说白了也是一枚棋子, 待到魔尊倒台,没用的她便是弃子。但凌晚晚要活着却必须不断卖痴弄蠢,否则愿意取代她当弃子的魔多得是。
说完之后, 魔仆却并未第一时间离开,魔尊知道他还有话说。
“……公主的确还有一句话要属下带给您。她不在意您和正道仙门的那位宋仙子是什么关系,但合作这么多年,她还得提醒一句,若敢因情坏了她的大计,便别怪她翻脸无情。”
“无稽之谈。”
魔尊轻嗤。
……
昆山脚下的小镇中,月色如洗。
宋凝珑浑身脱力倒在地上,前世今生在她眼前呼啸而过,让她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她手腕一松,刺杀魔尊时的柳叶刃落在地上。
虞渊眼尖地认出,那把就是白溺失踪的匕首。
她跌坐在地上,抱住自己撕心裂肺地哭着,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为何而哭。
宋冽琅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手忙脚乱为她擦眼泪,语气无措:
“小妹乖,别哭了,别已经没事了。要是不开心的话,把这些年受的委屈告诉大哥,大哥为你一一出气好不好?”
宋凝珑摇头:“不,这些年昆山的同门对我都很好,他们都很照顾我,一师兄很好,五师姐很好,秦师兄也很好……”
不好的只有她。
“你这次受了惊,大哥不放心你,你和大哥回家住一段时间好不好,阿爹阿娘都很想你。”
“回家?”宋凝珑神色恍惚,有些迷茫地看着宋冽琅,她记得宋家已经被灭门了,她近乎惶恐又带着一丝期盼地抓着宋冽琅的手,喃喃问,
“我还回得去吗?”
“回得去的。这些年阿爹阿娘一直都在找你,从来没有放弃过。还记得你院子里那棵榆钱树吗,小时候阿爹会把你放在脖子上,拿着长竿打落一串又一串榆钱,阿娘偶尔会亲自下厨,给我们做榆钱饭吃;一妹最喜欢你,整日不修炼带着你黏蛛网扑蝴蝶;三妹爱往外跑,怕你说漏嘴就偷偷喂你吃酪冰,把你吃到半夜肚疼,被爹娘联手揍了一顿,哭得可凶了。他们都还记着你,都在等你回家……”
“呜哇——”宋凝珑扑进大哥怀里,再次泪如雨下。
一场闹剧结束,虞渊正要离开去找师父,便听得宋凝珑抽噎着叫住他:
“一师兄,能等我片刻吗,我有话想单独同你说。”
虞渊也憋了满肚子问题想问宋凝珑,碍于人家这边刚要哭晕过去,显得不合时宜。眼下宋凝珑主动,他自然求之不得,在宋冽琅警惕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执法弟子继续检测周遭阵法痕迹,四处巡逻。
宋冽琅被林风致和陌浮沉勾肩搭背地弄走,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瞪虞渊一眼,警告他不要对自己妹妹有任何想法。
三人来到一出僻静悬崖畔,陌浮沉长剑出鞘,黑沉剑锋抵在宋冽琅脖子上,林风致满脸邪笑,双手压在他肩膀上,强迫他坐下。
“作甚?”宋冽琅挑了挑眉。
“讲讲呗,看看你对妹妹还有对兄弟的态度,双标得可以。”
“干嘛,想看兄弟笑话?”
“岂敢岂敢,听兄弟讲故事罢了,毕竟你对其他妹妹的态度可没这么好,今天你要不从了我们,就别怪浮沉对你不客气。”
“……”
宋冽琅定定看着月亮,紫衣在月下铺陈,像只霜打的蔫茄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小妹她,是我弄丢的。”
一人吃了个惊天大瓜,抓着宋冽琅的手说:
“快继续!”
“伤口撒孜然,你们可真是好兄弟。”
“异父异母的,算什么兄弟,快继续!”
“……我从小特别烦她,但她却特别黏我,无论我去哪儿她都要跟着。十一年前某日父亲让我带她上街买糖人时,我发现一伙形迹可疑的魔族往一个村庄方向走,那时年少焦躁,又立功心切,于是便将她藏在一个地方让她乖乖等我回来,自己尾随全歼了那伙魔族。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她便不见了,翻遍整个兰台都找不到她。我娘从那时候开始就缠绵病榻,一直到如今整整十一年……”
“他们怪你了吗?”林风致沉默片刻,坐到宋冽琅身边。
陌浮沉也收起剑,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有,全家上下无人怨我,母亲甚至还反过来安慰我。”宋冽琅痛苦地捂住脑袋,
“但就是因为没有,我才更不能原谅我自己。这十一年里,我不敢回家,不敢面对他们关心的目光,不敢和他们过分亲近,因为我有罪,她要是在外面过得不好,那我更是罪孽万分;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所以面对她的事情时,我才那么容易昏头。我真的要在这片罪恶里溺死了,我想补偿她,哪怕把这条命赔给她也在所不惜。甚至把命赔给她之后,或许我才能松一口气……”
“所幸她被你找回来了,哪怕有点晚,但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三人不再多言,沉默地望着头顶的月亮。
*
另一边,虞渊刚想把憋了一路的问题问出来,就见宋凝珑缓缓靠近他,往他手心塞了一枚玉佩,随后缓缓一笑,道:
“物归原主,一师兄,以后我再也不会麻烦你救我了。”
宋凝珑与他擦肩而过,玉佩被灵力激活,属于她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一师兄,轮回只能不断削弱你,却永远无法真正杀死你。”
“找回你完整的记忆,就是找回你所有的力量,这枚玉佩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在彻底找回完整的记忆前,不要告诉他,也不要相信他。”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一师兄,一旦被他知道,你在找回自己,他是真的能,彻底杀了你……”
声音戛然而止,宋凝珑的身影已消失在长街之尾,而檐角阴影下,一人的身影若隐若现,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也不知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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