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孽畜被尽黄泉所伤, 必然讨不了好,派出一半神使去人间暗探他的下落!”
大长老站在九重天与人间交界的最后一层云海前,俯视云上斑驳血迹, 神色冷肃。
苍穹闷红,九重天上黑云聚起,玄色天雷在墨云间不断汇聚游走, 声音沉闷, 宛若天之盛怒。
光线昏沉时,神殿废墟宛若一片鬼域。
飓风将扶旸的长发与白袍一同掀起,他面上表情无悲无喜, 抬手似欲触碰黑沉得随时可能滴下墨汁的天空, 轻声道:
“是天谴。”
“看来那孽畜确实受了重伤。”大长老冷哼一声。
扶旸没接话。他在三百年前见证的天谴比眼前一幕盛大许多, 那才是上天所发出的足以倾覆世间一切的愤怒与咆哮。如今的天谴虽也声势浩大,但尚不足以与那时相提并论。
“小渊他一定还活着。”
轻得才出口便散于风中的喟叹被大长老敏锐捕捉,但他只以为扶旸对虞渊仍割舍不下,并未过多在意。
扶旸一向良善,即便认清虞渊的本质, 一时难以割舍实属正常,若他表现得冷酷无情,大长老才该侧目。
未等大长老多想,他派出的神使却悉数狼狈返回:
“大长老恕罪, 云海出口有人拦路, 我等……我等不敌, 实在出不去!”
“放肆!大胆!”
大长老气得须发皆张, 越众而出。
将走出云海,便见清冷俊美的白衣仙君盘腿坐于云海出口的一片轻云上,姿态闲适, 神情自然地望向这方,仿佛只是偶然乘风路过的逍遥客,风停时分恰好再此暂歇。
但大长老却不敢忽视他。
因为他的身前插着一把剑,一把煊赫无匹,锋锐夺目的宝剑。
大长老很快将目光从剑上挪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杀气刺伤似的,扬声问:
“阁下乃是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云上的仙君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拿正眼瞧了大长老一眼,随后一言不发地昂起下巴,朝他竖了一个中指,挑衅意味十足。
“……”
气氛一时凝滞。
大长老活了数万年,除虞渊外谁不对他毕恭毕敬,但就算虞渊也不过仗着身份压大长老一头。而眼前这个不过几百岁的小子竟敢如此挑衅,让他一时气到没反应过来。
而对面昭明见大长老迟没有动静,发挥尊老爱幼的精神,难得好心地解释:
“在我们人间,竖中指的意思就是骂你猪狗不如。”
见大长老依旧不说话,他皱了皱眉,语气无奈地继续解释:
“猪狗不如的意思就是……额,猪你知道吧,肥头大耳,膀大腰圆,脑子蠢钝,我徒弟就在山上养过一只,不喜欢的东西可以喂给它,不喜欢的人等喂肥了可以拱他。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它,是说你不如它……狗你应该也知道吧,就是改不了吃那啥的……”
“够了!竖子敢尔!”
大长老盛怒之下就要飞出神殿结界好好教训昭明,却被扶旸拦下。
“您冷静,此人与小渊关系亲厚,修为也极其高深,在场所有人中仅在我之下,若您要对付他,务必带上尽黄泉。”
大长老自己出手还可视为对挑衅的回击,但众目睽睽下,扶旸作为神,自然不可能无故对人出手。
这样既师出无名,也有失身份。
大长老很快冷静下来,一甩袖袍,冷哼道:
“老夫自然不会中他的激将法。”
扶旸眸光闪了闪。
大长老活得太久,在漫长的时光里神殿中人唯他马首是瞻,将他高高架在神坛上。然而安乐最易蚀人意志,无论曾经多么雄才大略的人,在持续吹捧与赞美中都会变得自大易怒。
他不该是那么沉得住气的性子才对啊。
那么,问题出在尽黄泉身上?
尽黄泉可以轻易伤到虞渊,却打不过昭明。莫非弑神之刃只能弑神么?
扶旸心念百转,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和笑意,对大长老道:
“他也并非蛮不讲理之辈,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神殿内此时还有大批事务离不得您,这次确实是小渊不对,便由我作为兄长,来向他说明情况可好?”
“老夫不……”
大长老正想表达反对意见,对面等得不耐烦的昭明却已一剑挥出。
漫天墨云被锋锐剑意劈开一条豁口,明光随剑气轨迹倾泻,携万钧之势斩向大长老面门。
九重天入口处的结界无声张开,流动的阵纹全面运转,一层层将剑气分流化解。最终残存的剑气被分向八方,将周遭黑天扫荡成煌煌白日,结界的光华也黯淡下来。
大长老顿了顿,若无其事补完没说完的后半句:
“……老夫不同意,岂不是不给扶旸大人面子,毕竟神殿一向以您的意志为先。”
扶旸面无波澜,假装没听出话语转折的生硬,抬脚一步越出结界,缩地成寸,顷刻之间便来到昭明面前,开门见山:
“你来晚了,小渊已经离开了。”
昭明闻言,袖袍下的手指攥紧几分。
若非此处有天谴降临迹象,他其实根本无法定位到神殿。而他赶到时正逢神使倾巢而出,足以证明扶旸所言不假。
他来晚了一步,徒弟离开了,而且受了重伤。
昭明拔出插在云上的宸光剑,剑尖抵住扶旸的咽喉,冷然道: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扶旸不躲不闪,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奇异:
“你怎么不问问他对我们,对神殿做了什么?”
“他为了逃走炸毁神殿,无数人因此重伤乃至丧命。”
“哦。”昭明语气浮夸,却连表情都没变一下,显得更加欠揍,
“那我徒弟为什么会出现在神殿呢,啊,不会吧,难道是他自己愿意回来的?”
“我以为,知道小渊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后,你会疏远他呢,昭明。想不到现在的你竟然这么向着他,哪怕他做错了事。”
昭明看着面前这张和虞渊无比相似的脸,只觉得膈应。
打从第一眼见到扶旸开始,他就不怎么喜欢扶旸。尤其是扶旸谈及虞渊时的态度,古怪,违和,矛盾,要不是打不过,他真恨不得上手撕了对方脸上完美的假笑。
但就算打不过,也不影响昭明猛踩对方痛脚:
“就像神殿中人对你一样吗,只要稍微行差踏错,做出一点出格的事,就会立马招来怀疑疏远乃至背弃?扶旸大人,易得者亦易失,不是吗?”
他挠了挠头,为了显得深沉,竟还将兼青某次掉的书袋借来一用。
“很可惜我不是神殿中人,虞渊也不是你,我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永远不会互相背弃。”
“世上唯一的亲人。”扶旸脸上的笑意有一瞬凝滞,“那我算什么?”
“算笑话。”
昭明斟酌片刻,答得严谨,
“别忘了是你先不要他的,扶旸大人麻烦自重,我先走了。”
既然确定虞渊现在不在神殿,昭明收剑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九重天。其他人无关紧要,找到虞渊才是当务之急。
扶旸站在云端望着他的背影,脊背明明挺直,却又分明地显出几分狼狈:
“亲人?凭什么,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我会证明你与虞渊,也不过如神殿与我一般罢了……”
*
“咔嚓——”
极北冰原,人祸冰川。
被飓风刮往此地数月的遇难三人组中,魏先生持之以恒的开凿终于感动了神明,是日烈日高悬,冰川融化,最后一层薄冰被凿开,冰川下封存的第一具尸体被他完整地挖了出来。
因气候极寒,那尸体保存的极好,除了面色过于苍白浮肿,几乎与活人无异,更关键的是,尸身上还留着宸光剑造成的独特伤口。
魏先生大喜过望,忙凑近尸体去检查他身上的伤口,腹中墨水一滴滴涌入脑子,编织成一行行对昭明口诛笔伐的文字。
此时他面对的哪里只是证据,更是送自己平步青云天下闻名的踏板!
尸体伤在腹部,他小心翼翼拨开起身上衣物,研究得专注,并未注意到原本闭目的“正常尸体”缓缓睁开双眼,用挤满数十个细小瞳孔的眼珠定定看着他,眼神贪婪。
“咔嚓——”
“咔嚓——”
“咔嚓——”
“……”
冰面裂开的声音,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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