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融融, 风不刮时,天上飘落的雪点俱是静默的。这样的静默在苍白的荒芜中被无限放大, 总会让人产生独立于天地, 孑然一身的孤寂感。
但此时魏先生并不孤单。
轻微的碎裂声以他为中心朝整个雪原扩散。
越来越多的“尸体”睁开了双眼,冻结于冰下的时间被人挖掘,重见天日, 在他们身上缓缓流动。
察觉到异动后, 正在探寻封闭雪原边界的殊不知与梁霄俱是面色一变,同时调转方向, 握紧武器, 朝不远处巍峨耸立的雪山拔足狂奔。
梁霄□□在手,路过魏先生身边时出手迅疾如电, 枪尖戳入“人祸”挤满细小瞳孔的左眼, 才让愣神中的魏先生免去被咬断喉管的命运。
“还不快跑!”
魏先生闻言下意识跟在健步如飞的二人身后, 他身躯虽然瘦弱,逃命的速度却一点不见得慢。
此时此刻, 他无师自通了一个道理, 当两人及以上一齐被凶兽追逐时,跑不过同伴的那个一定最倒霉。
“他们……活了?”魏先生边企图超过殊不知边愣愣地问。
“与其说是活了, 倒不如说是……”
*
“醒了?”
虞渊从混沌中睁开双眼, 入目是交错的横梁与青瓦, 鼻尖萦绕着淡淡药香,以及一丝古怪的甜腻。
他揉了揉脑袋,只记得自己被一柄破空而来的骨刀刺伤后, 力竭跌下云海。这里看着倒不像神殿,那他又是在哪里?
他挣扎着试图坐起,才动一下, 就因胸口火烧一般的疼痛重新跌了回去,面色扭曲。
耳畔再次传来少女带着些恼怒的责备:
“这位少侠,您能先消停一会儿吗,再动下去伤口又裂开,还得我哥哥给你重新上药!”
虞渊一扭头,便见一个穿粗布麻衣,扎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双手叉腰,气鼓鼓地望着他。
他朝小姑娘歉然一笑,沙哑着嗓音道了声抱歉。
小姑娘面色微微红了红,用桌上缺了一角的茶碗给虞渊倒了杯凉水,小心翼翼喂给他的同时,在一旁止不住地问:
“喂,少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桃源村,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不等虞渊回答,她又自顾自道:
“你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到一点,你一定是传说中的武林名宿,在一次与魔教妖人大战的过程中被暗算重伤,然后辗转来到桃源村,被一个善良可爱的小姑娘救起,对不对?”
“那我为什么不能是被正道少侠重伤的魔教妖人呢?”
“不可能,话本上说了,魔教妖人长得可难看了。”
“……”
小姑娘是个话包子,从她叽叽喳喳地叙述中,虞渊终于得知自己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此地名曰桃源村,小姑娘名叫小桑,而她哥哥是当地的一个放牛郎,五日前在上山割草喂牛时偶然捡到昏迷在枯草堆中的虞渊,便好心将他带回家中救治。
当时虞渊受了极重的伤,出气多进气少,就在兄妹二人都以为他活不下来时,那恐怖的伤势竟然开始自行愈合,只短短一天,虞渊便醒了过来。
“……少侠少侠,看在我们救了你的份上,你能和我说说外面的世界吗,桃源村很少有外人来,除了你之外,我已经有好几百……”
“小桑!”
一声低哑中带着严厉的男子呼喝自门边响起,虞渊循声望去,便见一同样穿粗布衣裳的青年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边。
他模样平凡,身材魁伟,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后特有的深褐。
他像刚从外面归来一般,此时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拎着柴火,额上还微微淌着汗,宽厚的脊背上是一只让这个魁伟汉子也显得瘦小的硕大背篓,里头一捆捆嫩草还沾着清晨的露珠。
小桑的话被打断,但见来人,立刻眉开眼笑地扑过去抱住他:
“哥哥!”
放牛郎将柴火与镰刀放下,在衣上反复擦拭自己的双手后,才轻轻摸了摸妹妹的额头,温和道:
“客人刚醒,身体还很虚弱,你不要烦他。”
“知道了。”小桑吐了吐舌头,“饭已经做好了,我去给你盛。”
说罢便像只兔子般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她走之后,简陋的土坯房内便只剩放牛郎与虞渊。
放牛郎从外表上看便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注意到虞渊的目光后,朝他拘谨地笑了一下:
“抱歉,桃源村少有外人前来,那丫头已经几百天没见过外人了,所以有些疯。”
“没有,小桑很可爱。”虞渊摇了摇头,同时心里也觉得奇怪,这里的人计数都只用天吗?
“再说,你们兄妹二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在下还未曾谢过。”
“……”
简单聊了两句后,转眼就到了饭点。
虞渊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碗中的白粥,假装闻不到里面迷药的味道,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同时编造着自己的经历:
“在下昏迷前被一伙穷凶极恶的歹徒追杀,逃至中州地界……”
“中州?可我们村子是在宪阳啊,离得十万八千里呢,你是怎么过来的!”
小桑捂嘴惊呼。
“宪阳?”
虞渊念着这个地名,总觉得有些耳熟。
他还欲多问什么,却见饭桌对面放牛郎看他的眼神已有了一丝冷意。
虞渊确定他有些不对劲,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骨刀朝心口刺了一下后,他连动一下的力气也要攒好久,在不知对方目的的情况下,跟人硬刚实在不值当。
于是他乖觉地转换了话题,假意起身:
“在下既然已经醒了,也是时候该告辞了。救命之恩,只能来日再报。”
“可是你伤还没好啊少侠!”小桑从饭碗中抬起头来,嘴角还黏着饭粒,焦急地从长条凳上跳起。
“说实话,追杀在下的歹人神通广大,且性情凶暴残忍,如若被他发现我的藏身之处,只怕连你们村子都保不住了。小桑姑娘,在下实在不想拖累你们呐。”
虞渊大义凛然地叹了口气。
小桑急得直跺脚,还欲再说什么,但一想到整个村子的人,终究闭了嘴。
二人将视线一齐移往放牛郎身上。
却见放牛郎淡淡道:“救人救到底,既然来了,客人等伤养好再走也不迟。桃源村鲜少有外人进来,只要注意不要出门,不被任何人发现就好。”
这是不放他走的意思了。
实在古怪。
虞渊放下粥碗,掐算着迷药生效的时间,双手扶住额头,似乎有些头晕,迷迷糊糊地问: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放牛郎心知是药效发作了,随口道:
“桃源夜里多野兽,记得锁好门窗,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
“嗯。”虞渊迟滞地点头,道,“实在失礼,在下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便先睡了。”
说罢一头栽倒在塞满稻草的枕头上。
“少侠他怎么了?”
“他才刚醒,身体虚弱,小桑,让客人多睡会吧。”
“……”
虞渊装睡装了半个时辰。
待小桑将桌上碗筷收进灶房清洗后,放牛郎起身,在门口拿起了什么东西,然后缓缓朝虞渊靠近。
他先是盯了虞渊许久,而后伸手。一片锋利的冷铁抵在虞渊脖子上。
那是放牛郎的镰刀,刀上还沾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虞渊呼吸依旧匀称,仿若对一切都无知无觉。
许久后,放牛郎终于放心,离开了屋子。
*
新泉容家,翠微亭中。
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负手立于其间,观山望水,颇为闲雅,目光却无比沉凝。
不多时,一名白袍少年脚步轻快地走进亭内,朝老者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发间幽蓝宝石吊坠随他动作轻晃,光华流转。
“阿肆。”
“老祖宗,我在。”容肆扬起笑脸,上前两步随口感叹道,
“还是您老会选地方,此处风景甚好。有一二四五座大山,少一座就是四座,不够吉利,多一座就是六座,过犹不及,还是五这个数字好啊,五谷丰登,正象征着我们容家……”
“阿肆。”容家老祖两耳嗡嗡,又唤了一声。
“抱歉老祖宗,上次和容二打赌赌输了,一个月没开口讲话,有些憋得慌。不知老祖宗寻晚辈来所谓何事?”
容家老祖看着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近日我容家地界有一处秘境将开,老夫要你带一队容家子弟去里面查探情况,取出‘凝运珠’,可办得到?”
“呃。”容肆挠了挠头,问,“可是那个传说中百年开一次,一个月前忽然轰一声砸下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秘境?”
容家老祖没好气地瞥了容肆一眼,不知道他这个能简短却非要啰嗦的毛病是怎么养成的:
“你知道它的名字——桃源。”
“记住,在那个秘境内,凡有所触,所知,所见,所闻,皆是虚妄,只需按其中法则取到‘凝运珠’,其余不必过于在意,懂吗?”
“老祖宗您的意思是不是……”
“不必将老夫的话再重复一遍,闭嘴就够了!”
“……容肆知道。”
*
放牛郎牵着老黄牛离开后,灶房内锅碗叮当的声音仍未停下。虞渊睁开双眼,将床前的轩窗推开一条小缝。
入目便见篱笆围成的院落之中,一棵系着红色缎带的矮桃树在风中摇曳花枝。
一副世外桃源之景。
可明明已是夏末,早该凋谢的桃花却一反常态开得繁盛,轻薄艳丽的花瓣红得像血,美而近妖。
不远处的桃林更是化作了一片绯色的云,在晴灿灿的天空下,桃树枝干似骨,花作血肉,盯得久了,就连地上落英也无端让人生出一种尸山血海中漫步的错觉。
怪的不只是人,地方也怪。
虞渊捂了捂鼻子,终于找到自己在睡梦中闻到的除药香外的另一股甜腻香气的源头了。
是桃花,浓郁到近乎让人窒息的桃花香。
虞渊在这股香气中失神片刻,恍惚间记起自己似乎是从容肆口中听过“宪阳”这个地名的,只不过早在几百年前就改叫新泉了。
“少侠你醒啦!”
等回过神时,小桑已经兴冲冲到了他面前,
“村长说再过几天村里会举办酬神祭礼,届时会有不少外乡人来此。百年一度呢,你想不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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