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青色石阶一路往上, 在半山腰的位置,总算看到了那些来来往往的贵女们所聚集之地。
那是一块面向山崖半敞开的平台草地,周围没有什么遮挡阳光的树荫, 只中间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古槐树, 繁茂的树枝遮天蔽日,绿意盎然, 正逢花期,白花垂吊,空气里都是槐花蜜的香味。
穿着轻纱罗裙的姑娘们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红线木牌, 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槐树的枝叶上面扔去,大多能正中树怀, 红色的丝线缠绕在树干上, 刻着小字的木牌垂下, 随着掉落的槐花叶微微晃荡。
成功扔完木牌的姑娘们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喜色, 仿佛心愿已经达成。
再抬头看向槐树茂密的树干枝叶,类似这样的木牌几乎密密麻麻的快要将这颗槐树完全包裹。
谢长蕴看着那颗古槐, 眸色微冷:“拥有千年修为的古槐,正道不走, 偏入邪途, 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祈愿之力。”
“所以, 就是它让方家的公子还有城里的百姓陷入沉睡的?”景昭还是没闻到妖气, 不过谢长蕴的判断很少出错, 他说这槐树是妖, 那它就一定是妖。“现在怎么办?”
“嗯方定山还有那赵家小公子应该都是往这树上丢了木牌, 心中若有祈愿,便成联系,木牌不除, 心念不断,这槐树妖便由此操控这些往树上丢了木牌的人。”若说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方家公子身上的妖气是由内而发,这会儿看到这棵千年古槐,谢长蕴只略略一想,便想通了西陵城“沉睡瘟疫”的关键。
景昭:“那是不是只要找到他们的木牌取下来,就没事了?”
谢长蕴却是摇了摇头:“木牌是桥,亦是门,方定山还好说,揭下木牌对他没有什么妨害,可是其他人却不行,若是揭了木牌,他们有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这些沉睡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槐树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此时,已经祈愿丢过木牌的人渐渐离开了这里,槐树周围很快就只剩下谢长蕴跟景昭。
谢长蕴从身后抽出软骨伞,伞骨被撑开,旋转着漂浮至半空中,在周围浅浅洒下一道金光。
景昭的目光停留在软骨伞身上,软骨在辨别妖气还有结界方面都是一把好手,只是它身上的封印已经越来越弱,等到封印完全破损的那天,这把伞也将不复存在。
不过一瞬,谢长蕴便找到了这棵古槐的破绽,垂眸望向身侧的人刚想说什么,景昭就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道长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我害怕。”说着还装得很像的埋到人怀里,抖动着肩膀作瑟瑟发抖状。
谢长蕴:“……”
“里面可能会有危险。”谢长蕴的大掌放在她的手臂上,试图将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
景昭死死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有道长在的地方,才不危险。”
谢长蕴垂眸,神色含着些许复杂。自从三年前她知道自己会渡雷劫后,就变得十分黏人,不论做什么,总要与他一处,赶也赶不走,放也放不下。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却没有办法安慰她,所以只能妥协。
“好,我们一起进去。”
听到这句话的景昭也不害怕了,当即仰头笑容满面的望着谢长蕴。
谢长蕴神色无奈,握住她的手之后两人一起踏入了软骨三位所指之地。
槐树周围倏然出现一阵水波状的波动,又很快隐匿于无形之中,空气中静寂异常,只偶尔从山林中传来几声鸟叫。
对于景昭来说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事,周围像是突然暗了一瞬,又立即豁然明亮,耳朵里涌入了略显嘈杂的人声,入眼之景是一片十分繁华的街市。
街市?她刚刚明明是在东山上古槐树那里。
景昭转头望了望四周,身旁都是一些年轻的男男女女,肩靠着肩手牵着手,在街边的贩摊上挑选东西,看起来一对胜一对的恩爱甜蜜。
哎,谢长蕴呢?进来的时候自己明明拉着他的手。
景昭打量了一圈周围才发现谢长蕴没有在自己身边,她倒是没有惊慌,径直沿着繁华的街道向前走去,又觉得这条街好像有些眼熟。
看到左手边正在挑选香囊的男女,景昭凑过去问道:“请问二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景昭的声音插入得很突兀,但奇异的是对方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放下摊子上的香囊后直接与她擦身而过。
景昭蹙了蹙眉,没有贸然上去打扰,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古怪,在还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不宜闹出太大的动静。
又走了一段,景昭就发现,这街上也不全都是年轻男女,还有一些接近中年的妇人和男子,但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是成双入对。
尤其是,景昭还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不算认识,是之前跟谢长蕴一起去赵府拜访查探过的赵府小公子,赵凌云。
对方的穿着打扮与在赵府见到时一模一样,只是眼前的这个“赵公子”白细脸皮,桃光满面,精神抖擞,与赵府中那个陷入沉睡,浑身干瘦,脸色蜡黄像是被吸干了精气的赵公子完全不同。
而且他也跟这街道上的别人一样,怀中搂着一个貌若云仙的姑娘,正在温声与人调笑。
景昭站在原地,任由那赵公子从她旁边走过。
她转过身去看着人离开的背影,刚想跟过去继续看看,前方就出现一人的身影,白衣白发,不是谢长蕴是谁。
景昭弯了弯眸,直接小跑了过去,仰着头看着面前的人,“道长,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谢长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另一只手举着一串艳红的糖葫芦,声色温柔道:“去买这个了,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糖葫芦?”看见糖葫芦,景昭眼里闪过一抹惊讶之色,伸手将其接了过来。
谢长蕴见她接了,又自然的搂住她的腰,低头道:“这条街上还有很多东西,我带你去逛逛?”
景昭蹙了蹙眉,仰头望着面前的谢长蕴,心头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不待深思,身后倏而传来一声有力的呼唤。
“昭昭,过来。”
是道长的声音,景昭挣脱开面前“谢长蕴”的手,回身就看到身后又出现了另一个道长,她却并没有立即上前,而是站在原地有些犹豫。
面前的“谢长蕴”见她挣开了自己,神情变得有些伤感,“怎么了昭昭?你不喜欢我了吗?”
对面的谢长蕴望着她们皱了皱眉,沉声道:“这是梦境造出来的幻像,别受影响。”
是了,假的,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可就是哪儿哪儿都觉得别扭。
景昭眼眸微亮,迈动着步伐朝对面的谢长蕴走去,几乎是她刚刚走开的刹那,身后的谢长蕴连带着她手里的糖葫芦一起化作了一道烟雾般的灰尘,随风而逝。
谢长蕴也迈步上前,身前的人一下扑进他怀里将他抱住,谢长蕴揽着她的腰,抿了抿唇,“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来。”
谢长蕴进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独身一人,就知道这幻境有古怪,他也跟景昭的遭遇一样,在街市上没走多久就出现了“景昭”的身影,对方一脸欣喜的奔向他,谢长蕴以为她是吓着了,本想张开手臂接纳,却在对方靠近时察觉不对。
或许景昭自己闻不到,但化作妖身的她身上有一股十分馥雅的香味,谢长蕴不好香,却对这异香颇为喜爱。
尤其是入夜双修之时,香味大盛,几乎盈满整室,连谢长蕴身上都沾染不少。
眼前这人身上却没有他熟悉的香味,甚至透着一股槐花腐烂的甜腻,谢长蕴顷刻间便冷了神色,那道身影也还没有机会接近他就变成了一道风沙消散了。
之后谢长蕴又看到了景昭,不过她的身边却是站着另一个“他”,当即明白过来这个景昭应该是真的,只是见她与另一个“他”如此亲密,谢长蕴有些气不顺,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原本想等她自己反应过来,结果眼见着另一个“自己”对她动手动脚,还是没忍住开口唤人。
谢道长生气的时候,声音跟平时没什么两样,都是清清冷冷的,让人难以分辨他的真实情绪,可景昭知道他这是吃味儿了。
微微离开他的怀抱,扬起头道:“你没叫我之前,我就知道他是假的了。”
谢长蕴垂眸盯着她的脸,眸色颇冷,“那你还让他碰你。”
“这不是想尝一下糖葫芦嘛……”大概是心虚,景昭的声音有些小。
谢长蕴颇为无言,顿了会儿,还是觉得正事要紧,不与她继续掰扯,转而道:“这里应该就是槐树妖创造的梦城。”
“梦城?”
“嗯,由无数个梦境编织而成,梦境基本相同却又互不交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陷入梦境的这些人应该是向槐树妖祈求了某种愿望,槐树妖无法在现实世界替他们达成,便通过让他们陷入梦境的方法达成他们的愿望,以此获得灵力。”谢长蕴只是在街市上走了一遭,便将这里的情况掌握了一个大概。
“难怪我刚刚跟他们说话,他们都没反应。”景昭听着,恍然反应过来,“他们都听不到我们说话,那该怎么唤醒他们?”
谢长蕴沉眸思虑片刻,很快有了决断,“我有办法能让他们自己醒来。”说着谢长蕴转头望向景昭,低声道:“昭昭,要麻烦你替我跑一趟。”
景昭很快知道谢长蕴的法子是什么了,两个人很快分头行动,谢长蕴留在梦境里面寻找槐树妖的藏身之处,景昭则返回城里通知那些家中患有“沉睡”病症的人家。
要求每家人都能拿出沉睡之人极为熟悉的父母妻儿或者亲眷的贴身之物,用红丝线缠绕之后投掷到槐树上面。
因为梦境里的“人”都是独身,除了槐树妖按照他们的幻想幻化出来的假人,别无他物,所以要让他们毫发无损的清醒过来,只有让他们自己意识到自己身处虚幻的梦境,才有可能从梦中醒来。
谢长蕴和景昭之前就走访过几家,加上有城里颇有威望的赵家和方家的帮忙,家中有病人的人家基本都信了景昭的话,不信的也死马当作活马医,纷纷带上丝线和物品纷纷上了东山。
在大家的物品挂上槐树没多久,回家之后果然有陷入沉睡的人从梦中醒来,见到自己亲人的那一刻全都涕泪而下。
也有少数依旧沉溺在梦中的人,他们多是对现实生活不满,所以即便知道自己身处梦境,也不肯从梦中醒来。
而此时,谢长蕴也找到了千年古槐妖的藏身之处,现实里东山上的古槐树是它的本体,梦中东山上的古槐树则是它的本元所在。
跟当初的大鹏妖不同,古槐妖虽然也有千年修为,但草木本弱,根本不是谢长蕴的对手,何况还有及时返回来的景昭帮忙。
这槐树妖雌雄一体,长得男女难辨,看见景昭的时候还有些惊奇,以为她是误闯进梦城的花妖,说了一大堆想让她帮自己的话,结果发现景昭跟谢长蕴竟然是一伙的,登时气得头顶的槐花簌簌而落。
就想直接摧毁梦城拉所有人陪葬的时候,直接被谢长蕴的软骨伞刺穿了本元,形神俱散。
在槐树妖的本元散去的那一刻,东山上的古槐树也在眨眼的功夫间枯萎至死,那些原本缠绕在它身上的红丝线木牌变得异常显眼。
幻境散去,只余一地的落红残败。
西陵城中的“沉睡瘟疫”就此落幕,几家欢喜几家愁,现实里已然死亡的人在梦城被摧毁的那刻就已经真的死了。
那些自己从梦境中清醒过来的人只需要之后好好将养身体便不会有大碍,而那些沉溺于梦境,在梦城破碎之后才被迫醒过来的人身体或多或少都落下了顽疾,难以痊愈。
方家公子因为谢长蕴给画的符咒总算睡了个安稳觉,赵家小公子也逐渐康复,两家人都对谢长蕴感激涕零,想要大办宴席款待他们,被谢长蕴拒绝了,如同来时那般两袖清风的离开了方府。
谢长蕴也并非是不需要钱财,只不过这东西在他眼里够用就好。
经营了天雪观三年,不说富裕,钱财方面其实没怎么缺过,他跟景昭也都不怎么花钱,每次下山只有遇到观里有物件缺损的时候才会花钱购买。
因为景昭喜欢吃各种瓜果,观里之前最花钱的是各种瓜果菜苗,只是现在也不怎么缺了。
在景昭眼里,谢道长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将道观里的菜地打理得紧紧有条,又加上有景昭这个天然的草木精灵在,不管是什么作物,沾了她从指缝里漏出去那么丁点灵气,长势都极好。
道观里现在俨然是一篇欣欣向荣自给自足的模样。
所以离开方府的时候,景昭以为她们是直接回山,谢长蕴却带着她去了热闹的街市,买了些白糖。
景昭问他买糖干嘛,谢长蕴微侧过身,唇边笑意清朗,“观后山的山楂快熟了,可以做冰糖葫芦。”
景昭眨了眨眼,别过头,小声道:“那山楂我去年吃过,可酸了。”
谢长蕴怔了怔,停住脚步望她,“加糖也不行吗?”
景昭抿唇,露出点笑意,“也不是不行。”
道长亲手做的冰糖葫芦,一定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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